她朝山坡上望去,已经能看到那身白金衮服了。
从金钹声响起开始算入园,到这会儿,统共也没三分钟的工夫,二殿下大约是一进门,就直奔着自雨亭来了。
他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刚才的事,他的眼线看到了。
唐荼荼心沉下来,她屈膝半蹲着,螃蟹一样横着往右边挪了两步,周围两排影卫皆转头冷冷地盯过来。
唐荼荼只当没看见,垂着头,声音低成气音:“萧公子,一会儿什么都别乱说,咱们先把这事儿瞒过去,回头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
萧临风朝着地上呸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
唐荼荼气急,声音更轻:“你听话!这位身份特殊,说出去我们谁也讨不了好!”
她正说着,却见萧临风身形一正,跪得笔直。
唐荼荼一怔。
“串供串好了么?”头顶一道声音,轻悠悠问。
那殿下再一步,走入了她低垂的视线里,唐荼荼眼前露出了一片不染纤尘的袍角。
一口气噎在唐荼荼胸口,比刚才被掐住脖子的感觉没好受多少。他鞋底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落地竟无声?
前一瞬,唐荼荼分明看着他才刚走到山坡口,她低头说两句话的工夫,他就到了身前?二殿下是飞过来的吗!
晏少昰:“你起来。”
唐荼荼抬头,知道说的是自己,有过同桌吃火锅的情分,她犹犹豫豫站起来了,没敢再出声提醒萧临风。
晏少昰落下这句,就去亭中坐下了,回身,一眼扫向唐荼荼。
她皮肤白,脖子上的掌印便红得吓人。
晏少昰原本就不好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冷声道:“萧举人欺侮女客,革去功名,拉下去审。”
唐荼荼一激灵:拉下去审了,还能回来吗?他们会做什么,开颅验脑吗?队长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别!他没有欺侮我,我们……我们闹着玩的,闹着玩的!”
这话瞎得跟什么似的,唐荼荼忙改口说:“殿下别动怒,我二人只是起了点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跪在地上的萧临风咬紧下颔,额头上的冷汗淌得更快了。
身为一个纯正的古人,他比唐荼荼识时务得多,怕伤着右臂,左手抱着手臂,忍痛磕了个头。因为没手支地,这一下几乎是以头撞在地上的。
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萧临风只得去接唐荼荼的话。
“草民跟姑娘闹着玩的,求殿下恕罪。”
这一刻,没人听到他心里的绝望。
——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孤魂野鬼侵占了身体,连着半年找遍高僧和道士,高僧看不出,道士驱不走。这魂儿有同党不说,还他娘有个皇子做靠山……
萧临风茫茫然地跪在地上,满脑子都是“吾命休矣”四个大字。
他二人皆是一副“我揣着秘密、我心里委屈,但我有难言之隐,不敢说不能说”的样子,一看就有鬼。
盯着唐荼荼看了半晌,晏少昰神色愈发古怪,一挥手,吩咐道。
“带萧举人去一旁问话,叫他把方才说了什么,一句一句坦白。若他们两头的供词对不上,再拿下。”
唐荼荼:“……”
萧临风:“……”
第58章
萧临风被侍卫锢着肩膀站起来,从唐荼荼身旁擦过去之时,望了她一眼。却是木着脸,已经没力气做出任何表情了。
唐荼荼跟他对上视线,唇嗫嚅一下,又赶紧闭上了。
刚才弄折他的胳膊,萧临风叫嚷“什么恶鬼附身水鬼索命,我不怕你们”的时候,唐荼荼就看出他是外强中干了。
十四岁大,还是个孩子,被夺了舍,又被皇子问话,如何能不怕?
连番几个打击兜头砸过去,这倒霉孩子脊背都挺不直了,一副风萧萧兮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等他被影卫带着走远,唐荼荼轻吸口气,挺直了背。
隔了半晌,二殿下也只是沉默地审视着她,什么都没问,目光也并不严厉。
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么?唐荼荼寻思这是什么心理战术,试探问:“殿下不审我么?”
“不必审你,左右你没几句真话。”
智计过人的二殿下悠悠道:“吓他一吓,叫他吐露真言,萧举人岁数小,半大孩子心智不坚,经不得吓的。”
“……殿下好计谋。”唐荼荼干笑一声。
垂着的眼皮儿扑泠泠地跳,这下轮到她自己怕了,怕萧临风慌乱之下,把什么都抖出来。
她只盼着那少年能机灵点,该瞒的还是要瞒,什么魂儿不魂儿的一个字都别说,别的借口随他编,不管他编什么借口,自己都咬牙认了。
可思来想去,愣是想不到萧临风除了坦白真相,还能怎么破解这个死局,编出什么借口来,才能解释自己一脖子掐痕,他一根断臂?
分明不可能的事。
她神思恍惚,不停转着眼珠往萧临风那边望。
“过来。”二殿下道。
唐荼荼抬头,二殿下身边站了个神出鬼没的影卫,也不见主仆二人有交流,那影卫从怀中掏出一只两寸长的小玉瓶,走上前来,示意唐荼荼伸手接过。
“这是……?”
晏少昰:“千金化瘀膏。活血化瘀的,自己涂。”
千金,取自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方》,其序首中的一句名言: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后人沿袭传统,是以打头加着“千金”二字的药,都是功效显著的灵丹妙药,与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多少。
唐荼荼从市井间的说书人口中听过,这还是头回见真的,不用想都知道这药贵得离谱。
她忙道:“不用不用,不必麻烦。”
太贵了,用了又得欠他个人情,欠不起了。
她说的话没份量,举着玉瓶的侍卫姿势不变,微微躬着身,双手端着玉瓶等她接。
晏少昰:“留着这一脖子掐痕回去,是打算让你爹娘报案吗?”
唐荼荼只得接过来:“谢殿下。”
她背过身,小心倒出点化瘀膏在脖子上抹开,是真的伤到了肉皮,脖子已经一碰就疼了,连累嗓子也有些哑了,不知道肿成了什么样。
借着这方向,唐荼荼一眼又一眼地小心观察东边。
远远看去,萧临风那边似无异状。问他话的是廿一,这侍卫头子深得他家主子精髓,不苟言笑的时候挺瘆人。
萧临风被廿一问话,却并没有支支吾吾汗流满面,反倒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唐荼荼深感不妙,怕他一张嘴什么都兜不住,全呼啦出去。
她心不在焉,上药上得有些马虎,因是侧身坐在右斜边的阑靠上,和二殿下对着个半身。
看她涂药,晏少昰心想,好好一个姑娘,连涂个脂膏都不会抹,像是擦灰一样,毫无章法,纯粹是在脖子上打着圈乱蹭。
一点都不讲究,是没用过润肤膏么……
晏少昰手指动了动,摁下了心中浮起的怪念头。
拖拖拉拉地抹完了药,唐荼荼双手捧着药瓶要还回来,晏少昰道:“你自己留着罢。”
唐荼荼:“噢。”
也是,皮肤药膏都私密,用完再还也挺不讲究的,唐荼荼把玉瓶揣进了自己荷包里。
是只手掌大的荷包,鼓鼓囊囊装了个瓷实,沉甸甸挂在衣服侧面,一动就晃荡,不太雅致。
晏少昰奇道:“装的什么?”
唐荼荼:“果脯,肉干,殿下吃么?”
二殿下收回视线,望着瀑布景色,不再理她了。
唐荼荼摸着脖子上的掐痕,还在肿着,她有点难言:“殿下能帮我借一条披帛么?女客那边好些姑娘都有的,颜色不要太浅的,太浅的遮不住……”
她小心觑着二殿下,只觉这位殿下神情又冷一分,冷得像块冰雕了。唐荼荼大气也不敢喘,等着他示意影卫,又去女客那边借披帛。
披帛是蚕丝纱罗所制的,薄且透,女眷们披在肩上、裹在臂上,也成了一种时兴的装饰。
侍卫很快取了一条来,不是借的,掏银子买下来了,晏少昰皱眉看着她把那条披帛从中间撕成两片,断面朝里卷起来,再一圈一圈缠在脖子上把瘀伤遮住,怕不牢实,还打了个不好看的结。
“惹祸精!”
晏少昰重哼一声:“盯了你一个多月,稍一放松,就出了事——闹着玩?你们玩得倒是放肆。”
唐荼荼:“殿下教训得是,是我荒唐了。”
她嘴上老实认错,心里却想,就是因为知道你的人不在近处,我才敢和队长如此畅聊的。
这青|天|白|日的,阳光灿烈,水池清澈见底,最近的树离得有三丈远,而亭子就这么几座,进亭子前,唐荼荼还左左右右检查过了。这要是还能藏住人,只能是神仙。
等了片刻,廿一问完话回来了,唐荼荼心又提得老高,等着宣判。
这侍卫头子目光奇异地往她这头望了一眼,似疑惑,也似好笑,声音都没往时稳了,笑着拱手禀告道。
“萧举人说——唐二姑娘心仪他,多日尾随其后,打探他的行踪。方才萧举人在这儿纳凉,唐姑娘借着亭中无人,专门跑进亭子,以诡计相逼,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意图攀诬萧举人‘欲对她行不轨’,以此要挟萧举人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