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外公全家人,又有谁肯信他呢?
——是我,生了偏见么……
晏少昰的心沉下去。
褚泰安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只说:“我知道二哥事儿忙,要不是这一连串的事儿实在邪乎,渐渐走到了人命官司上,我实在想不出头绪来,也不会来烦二哥。”
褚泰安捧着脑袋沉思道:“我在牢里这半月,天天都在琢磨。敢这么算计我的,左不过三房和四房,他们两房巴不得我被褫夺了袭爵权,叫祖父功爵易主。”
“可如此想着想着,我觉得不对劲。二哥你想,事儿要是闹大了,爷爷那么疼我,他一定是宁愿担下骂名,也要保下我的,那爷爷就躲不过一个晚节不保;接连摊上几桩人命官司,那国公府名声也要臭了——三房四房的叔婶虽然肚量小、有私心,但一定不敢这么算计我,他们没这胆子。”
这番分析是对的,晏少昰目光沉沉地盯着双手臂甲。
如果不是冲泰安去的,那就是冲着国公府去的,甚至是皇兄……
历来母族妻族份量极重,皇兄是三年前娶妻的,皇嫂的本家在商洛一带,在京城独门独户,几乎没有份量,那外祖一家就是皇兄最大的助力。
外祖功爵里的“忠毅”二字不是虚名,从来治家极严,泰安不学无术,无疑是国公府里最薄弱的那一环。拿他开刀,串出来的可就多了。
晏少昰这么想着,被褚小公爷的说话声断了思路。
“我爹不管事儿,看我跟个畜牲一样,我俩说不过三句话就要吵。内宅阴私那头,我让我娘去查;可府门外,应该还有高人指点,这就劳烦二哥去查了。”
晏少昰点头:“知道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府。”
“不用,二哥忙你的去,大不了我回家再挨一顿鞭子。”褚泰安滚刀肉似的一摆手,“我爹想揍我,不差个名头,别耽误你事儿。”
半晌后,褚泰安到底是不甘心,咬牙道。
“二哥,我是不成器,我是混账,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但我怎么说也是个爷儿们,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该我担的我认了,可我没做的,别说是棍棒教训,关牢里没用,押我上太和殿面君也一样!我不认就是不认!”
雅间里静下来,半晌,晏少昰才缓缓一点头:“等事情查清楚,若是我错怪你了,二哥给你赔不是。”
褚泰安愣了会儿,眼泪花子又出来了。
兄弟俩冰释前嫌的场面,还挺感人的,唐荼荼不好再留,福了一礼,出声请辞:“既然是贵府上的私事,民女这就先行告退了。”
晏少昰点头,廿一立刻会意,引着她出门。
唐荼荼脚还没迈出雅间。
褚小公爷幽幽道:“站住——”
他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声儿凉飕飕的:“你是谁家的?报个家门来听听。”
“您说什么?”唐荼荼呆呆望去,没听明白。
褚泰安龇牙冷笑:“今儿事出有因,又是当着二哥的面儿,我也不难为你——留下个名号,咱们权当结识一下,做个朋友。”
唐荼荼:“……”
你这冷笑连连的样子,摆明了是要秋后算账,哪里像是要跟我做朋友!
第50章
唐荼荼慢腾腾垂下眼,把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候的那套表情换出来,低头、垂眼、看地、轻声。
“民女只是来京城游玩的,家门破落,不值一提。”
褚泰安一哂,抓了把花生往嘴里扔:“家门破落你穿的衣裳是最时兴的花样?鞋面都是云锦的?”
这鞋面是云锦的吗?唐荼荼自己都不知道。
这是去华府时做的,到华府的第二天上午,华琼就让裁缝给他们兄妹仨量了身。到回家的那一天,几辆马车上摞得满满当当,唐荼荼回府后收拾行囊时,才知道里边都是娘和姥爷给带回来的礼物,吃喝穿用一应俱全,西市各种商品花样那么全,华家恨不能把整条街都给他们搬回来。
鞋面都是云锦的么?唐荼荼神思打了个晃儿。
褚小公爷往桌上一扫,眼力超绝:“吃的还是二两银子一锅的金鸳鸯锅,光这两盘子鱼,呵——家门破落?”
唐荼荼脱干系都来不迭,遑论他把这个那个都往自己身上扣,忙说:“不是,这是二殿下请的。”
褚泰安愣住:“二哥请你?”
请她吃饭?还送云锦料子?
褚小公爷下意识地把这衣裳鞋子都算在了他二哥头上,眼神直往右边飘:“你们这……”
方才闯门时他酒意上头,还没发觉,这会儿褚泰安酒劲过去了,脑子转得开了,一想,孤男寡女,大晌午关着门、坐一桌吃热锅子?!
他犹犹豫豫问:“二哥,你们这是在相看么……”
晏少昰凉声:“又胡说什么。”
褚小公爷飞快权衡了一下利弊,一缩脖子,摆摆手:“行了行了,走吧。我又不是要为难你,瞧你有趣罢了。”
右手边坐着的他二哥又抛来凉飕飕的一眼,褚泰安立马噤声,心思却活泛起来。
——好嘛,铁树开花了这是?连自己夸句“有趣”都要挨瞪。
唐荼荼带着福丫拔脚就走,多一秒都怕这位再出什么幺蛾子。
廿一开门送她出去。唐荼荼往侧旁留意了一眼,那位跟着小公爷一同过来的白衣人、刚才还劝架的那位“乐天”公子,垂首敛目站在门边,动也不动,仿佛是个下人,姿态比廿一等人还要恭谨。
拘谨得过了头。一看便知他是不常见二殿下的,也可能这是头回见。
唐荼荼知道这个人——五年前那届直隶乡试的第二名亚元,坊间有名的“白衣卿相”沈乐天。常年眠花宿柳,给歌姬们填词,给乐姬们写曲,诗名远胜文名,却接连两场会试落第,半场喜剧,半场笑话。
什么烟花柳巷风流才子的,唐荼荼也不懂,她知道这么个人,是因为原身的那个“唐荼荼”,屋里衣箱的最下层,抄了好多他的诗。
她刚穿来时整理遗物,看到那一箱子粉的蓝的花笺纸,细看,上头全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诗句,还有点头疼,以为前身有跟什么人私相授受,从福丫口中问了才清楚,小丫头只是爱抄他的诗。
那诗除了酸,除了矫情,没别的毛病了,还挺高产的。
察觉她的注视,沈乐天一拱手,勾唇便笑,眼尾桃花似地飘飘悠悠盖在她的额头上。
可惜桃花眼抛错了人,唐荼荼脸上一点羞意也见不着,点头示意:“劳烦您让让。”
沈乐天木呆地往旁边退开一步,把雅间门全腾给她。雅间是双叶门,一道门窄得就一尺宽,唐荼荼怕自己过不去,撞一下挤一下地不好看,才叫他让开。
大堂里已经重新热闹了起来,都没被刚才的争执扰到。廿一送着她出了酒楼,低声道:“今日里头说的事儿兹事体大,知道姑娘嘴紧,奴才也就不多余提点您了。太阳大,姑娘雇个车回去罢。”
话里“你出去管住嘴什么也别说”的意思可真是太明显了,偏偏还这么客气,真是话术的学问。
廿一随他家主子,大夏天也裹得严实,不敞怀不露膀的。唐荼荼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肌肉轮廓,有点羡慕,忍不住问他。
“你们这样的习武之人,必须得打小开始练吗?”
廿一不防她问这个,笑了笑:“三四岁就会扎马步了。内练气息,外练筋骨,都是从小打熬出来的。”
唐荼荼噢一声:“那我这个岁数练,还能跟得上吗?”
她个儿矮,站在台阶下更矮。廿一垂眸看了两眼,也不瞒她,找了个委婉的说法。
“难,但练上三五年,能比寻常人跑得快些,跳得高些。”
也只能跑得快些,跳得高些了。
“这样啊。”唐荼荼有点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拜别了他。
她握了握双拳,依旧是软弱无力的。唐荼荼彻底把“二皇子可能是她的吉祥物,每回在他身边力气就回来了”的这个假想扔出脑袋。
她上辈子赖着这一身大力,一路摸爬滚打,闯进了安全区,后来也有系统地操练过军事体能,可惜重念大学后转了文职,一身力气和基础的格斗路数没有落下,但也再没有长进过了。
这身力气跟着她穿过来了,已经是意外之喜,但不遇危险逼不出来,唐荼荼总觉得是体质没跟上,近些时天天晨跑健身打拳,到底是不死心。
外练筋骨吗……
酒楼门边坐着几个健仆,都是进门时没见过的生面孔,唐荼荼疑心是那小公爷家里的。她对那小公爷的人品实在存疑,所以出了一品香酒楼,没直接回家,去二殿下说的那莲池溜达了一圈。
延康坊紧邻西市,晌午人正多,这一大片园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前后园门都大敞着,掇山选石,移花栽木,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最妙的是园子拢了两处泉眼,东西两头的泉眼都蓄水成池,而南边挖出了一块低矮的平地,也注上水,搭起了小桥与凉亭。池高亭矮,高低错落有致,就靠这个高差形成了两道人工瀑布。
紧挨着瀑布的是一排四角亭,每座亭子都在顶棱上砌出了流水道,瀑布沿亭檐而下就成了水帘,游人坐在亭中,水珠迸溅,凉风习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