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唐荼荼深吸口气,才憋出一句:“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
晏少昰心里一跳,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转起来。
十四岁的丫头,有点急智并不难得,学识渊博如她的却是凤毛麟角,可天底下奇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兄长门客过千,里边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都惊才绝艳,便是晏少昰自己不爱养客,他手边年岁小的奇人也不少,在国子监里多有神童之名。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眼皮子浅,一听“赏”往往要露出点孩子气来,张嘴讨的多数是厚赏。
晏少昰从不胡乱许诺,他先头应承下来时,就已经猜过唐荼荼大概会讨什么赏了。照她这样的心机,她要讨的赏一定不出格,不会惹恼自己,但应该也不是金银珠宝这些俗物。
晏少昰便往她父兄那两头猜,心说唐二可能会求自己给她爹加官,或者求着让她哥破格进入国子监,去更好的地方进学,再给她哥引荐个名师。
——可她所求,与自己想的全然不相干,竟然是“找一个人”?
晏少昰心里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哦?叫什么?”
唐荼荼:“我也不知道,他可能……用的是假名。”
像自己一样。
晏少昰又问:“那人什么年纪?”
唐荼荼更惆怅了:“……什么年纪都可能。”
像自己一样,穿进哪个壳子里,就顶了谁的身份。
她这话听来实在奇怪,晏少昰却立马想到了她背后的那位“名师”,不动声色问:“你总得与我说说,这是你什么人?对方有什么特征,你二人经历过什么事儿?你与他分开时,约定好在哪里等,有没有能认出对方的信物?”
唐荼荼想了想:“他算是……我的师兄吧。他这人术算很好,会观天象,天时地利都会看,会占星,可能会发明点什么奇奇怪怪的能望远的东西,画出很详细的星图来。”
“他做事比较死板,要是生活拮据得过不下去了,也可能会扮成个算命先生,满大街地拉人算命,他不会相面,但因为懂得多,忽悠人的本事很厉害。”
晏少昰眉眼渐渐变了。
能算天时、会观星象,就能断吉凶,算律历,看风云气色。唐二说他师兄不会算命,可历来会观天时的,又有哪个不会卜筮的?
晏少昰听过见过的人中,只有钦天监监正有如此大能。
那监正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几乎被满朝文武视为半仙。早年那监正对父皇说了一句“多子多祸”,就让父皇上了心,在潜邸的那十多年里只生了三个儿女,皇兄、自己、还有三妹嘉善,后来的弟妹都是父皇登基几年后才有的。
这几年父皇年纪大了,子嗣愈难,难免对那位监正生了怨。可父皇心里再不喜,也得客客气气地对他。
一个唐二还不够,她背后竟然还有奇人?
晏少昰声音放缓,温和得几乎像是诱哄:“你们师门还有多少人?你还想找谁,都一并告诉我,名册发下去一齐去找,省得一趟趟地耽误我工夫。”
唐荼荼听出了关节,这个问题她死活不回答了。她木着脸,把刚才二殿下的原话送回去:“殿下,你不要试探我。”
晏少昰神情微滞,半晌,笑出声来。
“姓甚名谁不知,年岁也不知,普天之下找这么一个无名氏,你当我有通天之能?”
唐荼荼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给他透了个底:“信物我们没有,但我们都会唱一首门派歌。”
晏少昰:“你哼两句听听。”
唐荼荼又喝了一口酒润嗓,低声唱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晏少昰,并上廿一,还有他们身后的一众影卫,都把这鲜明的曲调、简单有力的歌词记下来了。
西院里的烧烤炉已经熄了,华家的仆役们吃饱喝足,一个个拿着杌子板凳从院里出来了。
人多眼杂,唐荼荼立马站起身,撂下一句“今晚和殿下聊得很愉快,您早点睡”。说完,她抱着盘碗福了一礼,大步迈进了门槛,回她院儿里了。
华家的仆役散了席,鱼贯而出。晏少昰坐在石桌前动也没动,这石桌支在院门右手边,这里视野偏,也没人看过来。
那笑意在晏少昰脸上持续了半盏茶的工夫,到底是收下去了。他合上眼,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廿一。”
“奴才在。”
晏少昰问:“唐二她去过海边么?”
廿一道:“没有,唐二姑娘出生就在京城,这十四年来也一直住在京城。只有大前年的初秋,唐家老太爷过世三年、子孙除服的时候,她被爹娘领着回过一趟山西祖家。”
没去过海边,却对海事知之甚详,连渤海多宽、海水怎么流都清楚。
晏少昰又问:“京城哪家书斋里在印海防海事相关的书?”
“奴才明日去查,各家大书斋都有书单子,想来并不难查。”
廿一又道:“只是海事复杂,国子监不学这个,京城学子们大约也是不看这个的。奴才记得前年进士一科的方略策中,考的那道海事题,咱们京城举人几乎全部折戟,只有直隶出了两份甲等卷子,另外有苏南和江南上八府沿海县城的考生,共三十余人,凑凑合合答出了那道海事题。”
“批卷的考官拟录后送入宫,皇上看了后觉得全是赘言,无一卷对海政有实用,让考官通通改批为乙等。”
与乡试在自省考试不同,会试是所有考生都要进京赶考的,汇集天下名士。而取录的进士中,十之八|九出自京畿与江南,尤以苏南与浙北更胜一筹。
一南一北这两块地方最是繁荣,学风也最为昌盛,直隶与苏浙也几乎全都在沿海地界,要是这些学富五车、打小住在海边的举人们都答不上一道海事题,只能说明时下的书斋里不印关于海事的书,没这样的书,书生们自然也就不懂这样的事。
晏少昰心里冷哼。
她果然是忽悠他的,还信誓旦旦说是从书上看到学来的,嘴里真是没几句真话,那“妖怪”一说,反倒更像是真的。
晏少昰低声吩咐:“不要打草惊蛇,去查唐家族谱,拿着唐二的生辰八字去钦天监算一算,看看能不能查出来由,另外将她身上所有奇诡之处都记入《异人录》中。”
“还有她那师兄,派人好好去查——尤其去查查各地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星象师、相师、风水师,通通汇集名录呈上来。越是举止古怪的人,越要留意,会占会算,必与常人不同。”
廿一神情一凛:“奴才领命。”
第39章
这一夜宅子里人多,华府的仆役腾了半个院子出来,全在西院这头挨挨挤挤地住下了。
天儿热睡不着,仆役们挑着灯坐在院儿里打牌九,隔着一扇院墙,也掩不住声音。
唐荼荼半夜被吵醒好几回,换别家小姐得发作了,她不吭声,只起身倒了杯水,猜自家仆役大半夜的不睡觉,应该是在警卫,毕竟府里来了这么多外人,自家仆役高枕无忧才是笑话。
珠珠说着梦话,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姐姐才没有变……”
唐荼荼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以为是桌上的烛灯晃到她了,便把蜡烛也吹熄了,在黑暗里坐了会儿,北墙下打牌九的声音就更吵了。
唐荼荼彻底没了睡意,摸着黑走到院门口,往东院那边眺望。
那边院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从宫里出来的,都有入夜就噤口不言的好习惯。园子里只高高挂起了几盏灯笼,满园的侍卫钉子一样立在各个重要的位置,把正院围得严严实实。
一群侍卫看见唐荼荼站在院门旁窥伺,都从各自位置上望来,目光紧紧锁住了她的一举一动。
——警惕性可真好,入夜也不困,不愧是皇家训出来的,站位严密,全无漏洞。
这么多人盯着,唐荼荼也不心虚,端着半杯凉茶看了半晌,把他们站位的门道研究透了,一群侍卫的站点如棋子一般在她脑子里汇成一幅平面图,是个严丝合缝的龟甲阵,只适合防守。
看出门道以后,她合上院门回屋睡觉了。
乡间房屋松散,华家宅子里不养鸡,清早的鸡鸣声都是从山上传下来的,再吵闹的鸡隔这么远,声音也显得悠远了。
六月底是农忙时节,乡间下地的人多,农田里早早就是一片忙碌之景。华家的田地都叫村民代种了,省了清闲,唐荼荼这几个观光客又是纯粹来放松休息的,一家人齐齐睡到了日上三竿。
乡间生活节奏慢,有点不辩日子的意思,唐荼荼连着两天起晚了,还被珠珠拉着赖了会儿床。洗漱完出了院门后,看见东院已经空了,正在外边拴马套车,他们大概是要趁清早太阳不毒时上路,绕着官道回猎场去。
古嬷嬷一看见唐荼荼出来,立马凑上来,终于找见人说话了似的,压着声嘀咕。
“天还没亮,人家借着厨房用了用,我瞧着只做了两样面点,两样小菜,熬了一小锅子粥,伺候他家主子吃过,就上车了。方才我去东头屋瞧了瞧,哎唷,被褥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都给咱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