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问:“荼荼要染么?”
唐荼荼:“……要。”
一刻钟后,唐荼荼大张着十根手指,摊放在了桌上,连吃东西都不能了,要这么等着晾干。
她被奢靡之风与享乐主义荼毒完了,又有点肉疼:“拿花汁这么染十根指头,就要半两银子?”
华琼乐不可支,总算从荼荼身上瞧见了点小女儿模样。
“左右你自己不会染,让人家伺候着,多好。以前娘闲来无事自己染着玩,总要糊满手的红,跟杀了猪似的,弄得衣裳上也是一身红点。再说,他这花汁里加了明胶与蜂蜡,显色好,也持久,半两银子不算糊弄人。”
半两银子,能买三百个肉包子了。
唐荼荼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对待物质上,她和精打细算的唐夫人才是一类人。
华灯初上时,圃田泽渐渐热闹起来。从后楼望去,只见城中无数宝马香车朝着圃田泽涌来,仿佛全城夜里的热闹都聚在此处了。
唐荼荼再回头看华琼,她靠在美人榻上,翘着二郎腿听曲儿,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底下乐台上的曲儿也唱起来了,台上的表演跟唐荼荼想得不一样,跳舞的并不是什么袒胸露乳的大美人,唱的也不是淫词艳曲,而是一首首小令。
春花秋月雨云风,挨个入词,曲调慢悠悠的,唱得磨磨唧唧,也分不清寄的都是点什么情思。
客人们也不怎么捧场,连一声声的“好”,也叫得稀稀落落。唐荼荼想象中一掷千金的场面更是一眼没见着。
这曲儿听得人犯困,唐荼荼趴在窗边,盯着楼下客人看。
楼下的客人多数是两三人同行,只顾着喝酒说话,偶尔才睄一眼台上的舞姬。竟也有客人带了家里女眷一起来的,女眷都穿戴华贵,言笑晏晏的,那场面仿佛就是小夫妻俩手拉着手坐一块儿听曲儿,不知道是不是真夫妻。
而饮妓穿梭在其中,一桌桌地劝饮酒买酒,好像也没受什么骚扰,什么淫|声|浪|语更是没听着。
这青楼跟唐荼荼想得不太一样。
华琼眼睛也不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慢悠悠道。
“别瞅啦,这里是中曲,楼里没你想得那些污糟事儿,这里头的姑娘也不算妓,都是歌舞酒姬,被人强迫了,是可以告官的。”
唐荼荼不信:“告了官,被报复了怎么办?”
“一般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华琼道:“这中曲里头的客人多是富商与小官;南曲里才是窑子暗娼,里边都是些下等嫖客;你再往北看,北曲那销金窟里头都是名妓,进门的就都是世家子弟了,千金买美人一笑,一点不夸张。咱那西市里头有个大掌柜,家财散了一半,连名妓的手也没摸到。”
华琼来了聊兴,坐直了,又道:“道家有个词叫‘天清地浊’,放在这里也合适。男人呵,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往上爬,越往高处走,再混账的男人,也爱糊一张体面的皮,讲究就多了。反倒是废物窝里,腌臜事儿最多。”
“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清醒,所求也就越多。像楼下这些有钱有势的,多数要讲究个情调,来青楼也不是乱嫖,又要人美、又要知情识趣、要懂琴棋书画,吟吟诗作作对,互相眉来眼去几个月,要脾性相投,看对眼了才开房,不然就没那意思了。”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唐荼荼隐约觉得道理有点歪,细想又没琢磨过来歪在哪儿。
刘大刘二听着掌柜给二姑娘传授男人经,各个一头冷汗,心说掌柜您清醒点,二姑娘才十四啊十四!
临河的后窗敞着一半,刘大时不时往窗外睄一眼,低声言语:“掌柜,船到了。”
前脚,华琼还一副沉迷听曲的享受样,一听这句,她立马从纸醉金迷中抽离出来,起身,一扇子敲在荼荼肩膀上:“走了。”
唐荼荼拍了拍身上的零嘴碎屑,跟了上去。
河上灯景无数,满河的画舫各个雕栏玉砌,光彩豪奢,绫罗绸子不要钱似的往船柱上裹。
停在她们眼前的这条画舫,也与别家一样漂亮,细看也瞧不出特别来。
刘大刘二留在了岸边,没上船。华琼带着荼荼往船上走,扇子一指脚底:“看着些脚下,娘不会水,你掉下去我可捞不上你来。”
唐荼荼:“没事,我会游水。”
船尾与岸边搭起一块船板,踩着这板子就能上船,只是不稳当,迈脚上去就晃悠,掉不下去,却也让人心里晃荡那么一下。
门边坐了位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冲她二人颔首笑笑,又垂着眼睛抚起琴来。
船不小,有四五丈长,蜡烛点了一桌,照得船舱明晃晃的。舱里背身站着个年轻男人,瘦长个儿,穿一身霜白锦衣,双手举着一只雕花银执壶,对着烛光细照。
听着有人上船,那人也不回头,仔细看壶身与壶底,等把那只银壶正反里外看仔细了,才放下那壶,回头笑道:“掌柜来了!哎,这位是……?”
华琼:“我姑娘。”
男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嘿,给二姑娘问安。二姑娘这身子骨真棒,我从小到大就一直指望自己能有姑娘这样结实的身子骨,可惜打娘胎里积了弱,前些年又吃不饱饭,光长个儿没长肉。我干爹成天训我,长得像个鸡架子,媒人们说来的好几桩亲事都黄了——没法儿,人姑娘看见我,就觉得我这么瘦,大概是个短命鬼,将来肯定撑不起家门来。”
他叭叭说了一大段。
“噢。”唐荼荼笑点高,她没笑。
这个笑话就尬在那儿了。那人讪讪摸摸鼻子,也不狼狈,轻轻拍了自己一嘴巴:“嗐,掌柜的总训我说话不得劲,我这张破嘴,改不了了!姑娘自己找地儿坐。”
唐荼荼这回真笑了。
这人生着一张极年轻的面孔,刚才他认真地观察那银瓶时,神情专注,像个厉害人物。一张嘴,就全跑味儿了。
他又问华琼:“掌柜的您不说好昨晚过来么?怎么没影了?”
“有点事占住了手。”华琼一句带过,机警道:“那客人为难你了?”
“可不!特别难说话!那客人等了半宿,没赶上宵禁时刻回去,我说您在我这儿睡下,不就得了么?他不行,坐立难安的,在船上坐了半宿,也不睡,绕着船舱打转,说是要等您到三更。三更了,您还没过来,那客人气得差点儿把我这船给掀了,拿起东西,头上冒火地走了。”
昨夜家里来了那么多外人,没个主事的不行。张家屯与京城一去一回又远,口信儿就没送到。
华琼听出关节:“他为什么急?东西来路不对,急着脱手?”
这男人思索了会儿:“一会儿人就来了,掌柜的看看就知道。我啊,看个死物还成,识人的眼光远远比不上您,还得您拿主意。”
船头那一向背光,挡了一面绣帘,帘后隔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留作休憩洗漱用。乍看并不显眼,掀帘进去,才知后边有这么块地方。
地方实在小得很,又摆了桌凳、水盆架子等杂物,空出来的地方刚够两人坐进去。
绣帘厚实,也有点隔音作用,华琼声音略低了些。
“这人叫傅九两,川峡人。十岁上头,他老家一场洪水死得没人了,他就一路颠沛进京,拜师学艺,在东西市的古玩街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统共攒下了九两银子,自嘲叫‘九两’。但他那些年闯出了名声,眼光比许多老先生都毒辣。”
唐荼荼:“什么眼光?”
华琼微微一笑:“鉴宝。”
第41章
华琼抬手拂过绣帘,解开了帘上的两枚暗扣,一大块帘子垂落,华琼又挂起了一面极轻透的白纱,样子像一扇窄窗,透过这纱,就能看到船舱里的情形。
坐下不过半盏茶,那客人就来了。
昨儿冒火地等了一宿,那客人今日仍来得这么早,与华琼前后脚的工夫,明显还是东西急着脱手。
这是个矮胖身材的男人,戴了一个沿儿深的黑斗笠,挡着上半张脸,匆匆上了船。
两边谈个买卖,买主躲帘子后边,卖家连脸都不敢露全——唐荼荼刚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紧了,满脑子都是“作奸犯科”四个大字。
她盯着那客人从头到脚瞧了个仔细。
那人手里提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匣子上挂着两把小锁;他右手还兜着一只玉瓶,藏在宽敞的袖幅里,从袖里把那只玉瓶捞出来,动作颇有些狼狈。
再看人,穿着身挺贵气的青绸圆领袍,衣裳极合身,露在外边的手指丰腴白净,是个体面人。
这人腔调比寻常男人要尖细,听起来刺耳朵,阴阳怪气地讽道:“哼,叫我好等,你家好大的架子!”
傅九两仿佛没听着,笑着给他奉了杯茶:“不急,您坐下喝杯茶,我慢慢看。”
那客人根本坐不住,站在舱门旁张望了一圈,颐指气使道:“这处船挤着船,左右全是耳朵,如何能谈事儿?还不换个地方!”
“好好,听您的。”傅九两好脾气地交待船家,划桨的汉子就将船驶向了河流上游更僻静之处。
那边是北曲,客人少,画舫也少了许多,河上清凌凌的,只有一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