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渐起,她湿了的衣裳还没换,身上冷得有点抖,转眼间看见廊下人影浮动。唐荼荼猛地抬头盯过去,借着廊下灯笼,一下看清了窗前坐着的人。
席少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歪过脑袋,冲她展出一个笑。
唐荼荼刹那被冷水灌顶,从头到脚都清醒过来。
“是他……是他!”
唐荼荼拔腿绕过人群就往廊下冲,几步冲到了暖阁,却被人阻了路。暖阁里挤满了人,席家那么多仆役又哄又劝,全哀叫着“少爷节哀,少爷节哀”。
席少爷在哭,哭得涕泗横流,连嗝带呛,哭得毫无体面,茫然四顾唤着“铃铛尸首在哪,让我看看”。仆役们谁敢让他看?
席四少爷自己努着劲,弱不禁风的身子扒着窗框,似要从这么多家仆的围堵中钻出窗去,哪里有半点的笑模样?
仿佛是她惊悸之时,看岔了一眼。
唐荼荼怔在当场。
后头影卫并上官差,跟着她冲进来一串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廿一只好说:“席春公子何在?出来回两句话。”
席春垂着眼睛,只是他个儿高,垂着眼也漏不下他的表情。
“奴才带幼微姑娘上街,乘的是停在阁外的娇客轿。向西穿过两条巷,去的洒金街,进的是撷绣居。要入秋了,店里的新衣新料不多,幼微姑娘挑了一身茶白色儿,修剪袖边,内衬里绣字,重新梳头试首饰,忙活一通,回来时就是日落时分了。”
“幼微姑娘称自个儿有些乏了,要找个僻静处歇个盹,奴才要派人跟着,她嫌男仆碍眼,让我从少爷这儿调两个丫鬟过去,便撵走了我,独自一人先行上了藏经阁……再之后,唉。”
听他说话,要很费力气,因为没几个字实实在在咬清楚的,吃字、连字严重,舌头里像含着枣。
“路上遇着过什么可疑之人?”
席春眸光闪了闪,迟疑着摇摇头。
那知县是个莽脾气,只当是抓住了关窍:“有何疑点,你倒是赶紧说!”
席春:“回来时,碰到了河营协备大人家的少爷……那少爷言语,很是……谑弄了几句,惹幼微姑娘掉了眼泪,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他要是不吞吞吐吐,明着说“两人起了争执”,知县还不会这么警觉,可这吞吞吐吐,一听就是另有隐情,知县忙喝道:“人走了没有?快请河营协备家的少爷过来说话!”
衙差冲进人堆里,高叫着“河营协备家中公子何在”,公孙景逸整个人都傻了。
别人迷瞪,不知道“河营协备”是哪个,他还能不知道吗?就是他三大爷、跟他老子爹一个妈生出来的亲弟弟啊!今儿来的……那是他的五堂弟啊!
此时不光这位堂弟在,其父公孙桂舶也到了。两边一对话,得知巧铃铛跳楼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他。
公孙桂舶怒火直往头顶冲,抡圆了胳膊呼了自家儿子两个巴掌:“你好大的出息!你老子让你过来结识朋友,你竟过来调戏女人!”
那小公子被这两巴掌打出了精气神,满地蹦着躲巴掌,边躲边扯着嗓嚎:“我没调戏她!我就问了一句‘席四那身骨,睡女人要不要吃药?’,巧铃铛都没回我就走了,我没调戏她啊,爹!”
鬼哭狼嚎的动静,整个蓬莱阁都听着了。
公孙桂舶恨不能劈了这龟王八,让下人扭了他胳膊,扔进了马车,回头咬着齿关憋出一句:“家门不幸,难为荀大人周全了。”
荀知县只得应一声。
这一场闹,算是给这案子盖了棺。阁里没走的少爷小姐们心有戚戚,不管往日关系近的、远的,都走过去跟席四少爷道了声节哀。席四少爷失魂落魄,不住地点着头,眼角惨红得跟下午一个样。
夜色里,唐荼荼把手炉贴在肚腹上,感受着这一点余温,怔怔想着:巧铃铛会因为这样一句话,羞愤自尽吗?
她不知道。
她和巧铃铛仅仅是半刻钟的缘分,谈话的时间,甚至没有直面那具尸首的时间长。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廉耻心有多重,怎么会因为一句流氓话去寻短见。但茫然四顾,大家好像都觉得合理且应当,尤其各家小姐们,看那个小公孙少爷的眼神是掩不住的嫌恶鄙夷,连带着在场所有姓公孙的人人没脸,钻进马车狼狈地逃了。
唐荼荼愣在后头,没走,看着荀知县和衙门的书吏起好案宗,就这样结了案,把地上摔碎的花灯收走当了案证。
她愣愣看了很久。
没人会因为一句戏谑的话追责,何况那是公孙总兵家的重孙,才十六,说错一句话,无心之失,巧铃铛的死因,还是会写上“为摘花灯而失足”,压根不会提到他一个字。
人渐渐散了,席家的人是最后走的,临时买了白布收殓了尸体,几个人抬着尸装进马车里。席四少爷艰难地抬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他攥着心口发出一声呜咽,被扶上了另一辆马车。
唐荼荼又盯着看了些时。
那点难过、怅然的情绪包裹着她,可感知力却是钝的,唐荼荼慢慢回想今晚的事,想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想席少爷的“红眼病”,和那个她一晃眼间看到的、兴许是错觉的,怪异的笑。
有另一重怀疑,从席春说话开始,愈发浓重地积在她心头。
“二哥,你在刑部,有没有见过一种刑罚,割舌,或是以烙铁烫舌头?”
她今天语出惊人好几回,影卫们一排眼睛望过来,唐荼荼言语不太流畅。
“我以前,在母亲病房里,见过一个舌癌的病人去做复查,大夫给他做手术切除了病灶,使得他比常人少一截舌头,激光留下的瘢痕也很深。他说话就是这样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每个字都咬不清。”
她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一群人。
“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想看看那个席春的舌头——我疑心席家用私刑,给他断了舌。”
影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姑娘今儿怎么一句比一句瘆得慌。那席四少爷看起来温柔敦厚,就算这温柔敦厚掺了水,皮底下是个嫖鬼,可嫖与凶杀差了何止百里,姑娘怎么就在人群中愣生生瞅准他,把杀人、断舌这样奇诡的事一件一件往他头上琢磨?
晏少昰一整晚没作声,实在是听不出眉目,吩咐人手去调漕司府密牒了。
听唐荼荼这么问,他蹙眉一忖,回道:“刑部确实有截舌、烙记之刑,自十年前太师更改刑律后,只有谋逆重案会用到具五刑,民间么,从未听闻。”
天老大,地老二,殿下不作声之时,那就是让他们听姑娘的。
叁鹰一振袖幅,从人堆里找见杜仲,拉着他,几步追上了席家的仆从。
“席春公子,我家小大夫医术不赖,听你说话似是舌头有点小毛病,今儿趁工夫,你吐出舌头来让他诊诊吧。”
端的是有理有据。唐荼荼还在那头绞尽脑汁,叁鹰已经这样坦坦荡荡地开了口,动机是一点没藏。
杜仲被拉过来时还是懵的,少年机敏,不动声色,分辨着眼下情形。
第311章
被这么多人喊住,席春也没露出异色,跟车上的少爷通禀一声,往车尾找了个面光处。
“别人都当我是天生的半哑,小神医果真慧眼如炬,能看出是舌头的毛病。只我这是陈年旧伤了,看过大夫,都说没法治。”
席春张嘴给他们看。
他并没有断舌,可舌面、舌系带底下是大片的瘢痕,任谁看了心里都怵一下。
舌系带说的是舌头底下的那根舌筋,正常人的这条筋该是能够牵拉舌头伸缩自如的,而席春舌上瘢痕重得舌面、舌底都是糊烂一团,叫他没法像正常人那样吐出舌来,更别提发声咬字。
有唐荼荼的揣测在先,几个影卫眼神都锋利起来:“这是什么伤?”
他们说话没有压低声音。马车上的席四少爷闻言,目光陡然阴鹜,搁在软垫上的五指似要戳出洞,他侧过脸,贴在窗上,在一片杂音中细细聆听着席春的每个字。
车窗上投着一小片灰影,席春眼珠缩了缩,缓缓开口。
“那是幼时的事了。文和三年,十二月初九,大寒节令,我在河面上嬉冰,不慎坠入了冰窟中……诸位兴许不知,冻僵了的人不能贴到火边烤,骤冷骤热,连皮带肉都要掉下来,需得裹上毯子、服食热粥热水,从里到外慢慢复温。”
“当时,公子为救我性命,来不及烧水了,仓促中,命人从火炉子里拣了几块热炭,融雪成水给我灌下去,留住了我的命,只是炭心滚烫,烫伤了舌头——那之后一年,我口不能言,舌头屈伸都难。公子教我含着石子说话,勉强才算是能出声。”
“公子是好人。”席春低声道:“奴才一条贱命,公子尚且如此待我,幼微姑娘比我更得宠惯百倍。诸位这样多疑,未免寒人心。”
席春很慢地说完,一动不动的,任由他们打量。
谁也没看到,他垂着的眼帘底下是一片茫然的冰寒。
一群官差衙役望望这头,又看看那头。晏少昰怕唐荼荼有顾虑,拍拍她肩膀:“还有什么疑点,一并问了。”
唐荼荼摇摇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