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微姑娘!幼微姑娘!”
“怎么好好的就落水了唷?”
漕司家的下人都来了,岸边挤了几排人等着接尸首,奴婢们慌乱成一团,没几个敢睁眼看尸体,忍着害怕辨出了人,各个难掩悲痛。
披风裹上身,手里被塞了个小暖炉,唐荼荼全不在意,只盯着席家每个人的神色一错不错地看。待看到人群里那个高个子的仆役时,她忽而一怔。
那席春长身玉立,沉静地等在岸边,别人看见尸体惊慌失措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脱下青色外衫,盖住了巧铃铛。衣裳很长,从头罩到了姑娘的下半身。
青衫,盖住的是白衣。
唐荼荼忽然间抖得厉害,刚养回来的一点温度全散尽了。
晏少昰第一时间察觉:“怎么?”
“不对……”唐荼荼死死抓住他的手,好像妄想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什么不对?”
唐荼荼说:“下午,巧铃铛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她穿的是条粉裙……我们在楼上说完话,席家这个长随,说他家少爷知道铃铛受了委屈,叫他带巧铃铛上街买身衣裳,买套头面。”
可眼下,那一身衣裳分明白得似雪,白裙,白鞋,崭新的红珊瑚红玛瑙缀在头上,红灿灿的透着不吉。
“买新衣不会买一身白,这不是新衣,这是丧服……”唐荼荼抖得厉害,连喊那个名字都觉得可怖:“席……他们给她买了身丧服,拿这套新头面做她的买命钱。”
夕阳的余温还没褪,所有影卫都在她这番揣测里凉了后背心。
“姑娘意思是?”
唐荼荼说不出话,她陷入自己奇诡的猜测里,顺着这猜测甚至能攀沿出因果。晏少昰敏觉地抓住了什么,立刻挥手示意廿一上前:“坠楼的是什么地方?”
廿一立刻道:“是藏经阁,阁中有灯火,属下方才留人去查看了。”
“先封死藏经阁,再锁正门,沿河一条线都看紧了,命人去报官,就说阁中出了命案,今日赴宴的所有人留在此地等着问询。”
官差还没到,传话的人喝令一声,阁里阁外都没人动了,各家管事机警,脑子一动就知道章程,吩咐自家清点人头,从长随、侍婢到嬷嬷、马仆,几百个仆役在院里站开,惊疑不定地揣测这事。
“不小心掉海里淹死了”与“被人推下去”,差别可大了去。明日凤凰山正祭,至今日,天津与登州三分之一的官都聚在这儿了,少爷小姐们的朋来宴上却出了命案,是政敌算计还是别的阴谋?大有的说。
公孙景逸匆匆过来,听见茶花儿与她二哥胡言乱语。
“巧铃铛在人前说错了话,泄露自己出身,丢了席家的脸……幼微幼微,名字起得雅,席家是想让她扮成个体面的小姐……赎身银四万两,她活着就是漕司贪污的人证,席四是杀人灭口……”
边上的公孙景逸听了两遍才听懂这说的是嘛意思,一时惊掉了下巴,窥窥她脸色:“茶花儿,你是被死人吓懵了吧?”
“那座藏经阁里头光是修书的道士就有十来个,还有借光去抄经的坐家居士,满楼里都是人,席四挑这儿?席四傻了吧?”
公孙虽然不待见席四,他两家不说有仇也差不离了,可仍然觉得茶花儿因为一身新衣裳、一套新头面而冒出这等猜测,太匪夷所思了。
他转身四望:“席四呢?席四去哪了?”
下仆回:“席四爷晕过去了,一听到幼微姑娘没了,立刻晕得不省人事。”
公孙景逸愈发惊疑地看了看唐荼荼,别真是叫她胡诌准了吧?
思忖了一眨眼工夫,“承良,你领着人再去请,还晕着就拿条榻把席四爷给我抬过来——就说阁中藏着歹贼,他那儿护卫不够,还是跟大伙呆一块安全。”
“来人,先搜藏经阁!”
他能做出如此决断,在官没来、长辈没来之前能站出来担事,倒叫晏少昰高看了一眼。
第310章
公孙一家将门,家仆也大多是军户,令行禁止章法分明,最先上藏经阁一层一层搜检了,什么也没找着。
坠楼的那一层,扶栏完完好好的,下层的檐上浅浅翘起两片瓦,是女子跌倒滑落时该有的痕迹,不像是跟人起了争执被推下去的。
物证没有,人证也没问出来,当时天色正是黄昏与夜色交替的那一阵,半边天都是黑的,谁也没看见巧铃铛跳。要不是唐荼荼在对面的楼上直直冲着,眼睛捕捉到一点白芒的移动,这人就要无声无息地随海水漂走了。
“茶花儿,你看清了没?是被人推下来的?”
唐荼荼闭着眼睛,搜拣那一截影像,不停地放慢、放慢,寻找自己忽略的细节……越想,影像越清晰,巧铃铛坠楼的瞬间她没看到,但跳下来的样子她看清楚了。
先是撞碎了檐角的杏花灯,一瞬腾空,因为太暗,头朝下还是脚朝下没看清楚,只记得那两条袖子,宽又长,被风卷得乱舞。
唐荼荼反手扯下自己的两截纱袖。
这是江南传过来的裳式,是改良了的襦裙,富庶的年代女孩儿爱俏,礼教都得往后头排。这玲珑裙领口不高,左右肩更低,穿上会浅浅露出半寸肩,纱袖是穿在外头遮肩膀的,长三尺,风吹起时轻薄如烟。
她这么哗啦一扯,公孙景逸一口气差点没续上,眼睛直了圆,圆了直,颤巍巍抬起手指刚要说“你你你穿好衣裳”,唐二哥已经拿披风把人连肩带身地罩住了,罩完了,偏过头,冷沉沉地剜了他一眼。
公孙景逸自知眼睛没看对地方,没敢吭声。
唐荼荼:“年叔,劳烦帮个忙。”
很快,院中上百个仆役都惊呼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穿上纱袖不伦不类的大老爷们,全飞上了藏经阁顶层,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跳!
脚朝下跳的、头朝下跳的、落地前一旋身稳稳当当站定的、直接跳到水里的、从檐上滚下来的、被推下来的、两人抬着一人往楼底下扔的……各种式样的跳楼法,三尺长的白纱袖满天舞。
“不是这样……”唐荼荼喃喃:“当时她袖幅灌满了风,白袖子,像只蛾,是张着双臂跳下来的。”
“张着膀子?”公孙景逸诧异地比划了两下,姿势怪异自不用说:“谁跳楼会张着膀子?”
特意摆出这样的姿势,晏少昰觉出了意思:“她是自寻短见?”
“也可能是教唆自杀。”唐荼荼声音发紧:“有没有一种东西,熏香,或者别的什么毒,能催眠,迷惑人的神智,让人听话?”
公孙嘴角直抽,本来沉甸甸的心情叫她引偏了:“要是有那样的东西,我早给我爹闻一口,叫他给我买座山头当我一人的跑马场了——好了好了!祖宗你别瞪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一眨眼工夫就没了——可楼里这么些人这么多双眼睛,总不能是这群道士被收买了,各个装聋作瞎说假话吧?”
“施主慎言!”
道士们惊怒交加,眼睛瞪如铜铃:“我等虽为草芥,却也容不得此等污蔑!”
牛鼻子老道,自有牛的脾气,海神娘娘又是道家神,今时今日满蓬莱怕是有好几千道士,开罪不起。公孙景逸撞了一鼻子灰,连连拱手跟人家赔不是:“您别恼,我就是随口一说,真人们坐下喝杯茶,您们消消气啊。”
席四少爷已经被人抬下来了,还未醒,近侍说他家少爷自宴后就没出过观海阁,题了诗作了画,阁中人人可见,眼下这少爷晕得沉沉实实的,就近送到暖廊里候着了。
娘娘会在即,全登州的官员都紧着这条街,一听蓬莱阁死了人,知县披上官袍拔腿就跑,领着衙差一路穿街狂奔,生怕出事的是哪家贵女。
来了一听出事的是个家妓,别的不说,先松一口气,扶了扶顶帽,带着人又上楼勘察了一通,盯住道士们一个一个细问,盘查来由和籍贯。
老真人面容还算沉稳,年轻道士们还没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性,被这么多官差围着,好人心里也一咯噔。
可不论怎么问,证词都能对得上。
待走完了流程,各位少爷小姐的家里人也抵达了阁外,衙差不停附耳来报,哪位大人到了,又有哪位大人到了,外头不停地递话进来,关切着家中子女。
知县后半口气也松下来,一挥手说:“解了封条吧,本官已查尽线索,想是死者为了摘那花灯,失足坠下了经阁,各位安稳安稳,各回歇处罢。”
小姐们都受了些惊,拖延着不肯走,知县撑着精神安抚了几句。一扭头,脸上的恼火压不住,横起眉就是一串骂。
“年年都有人跳蓬莱,跳蓬莱,他娘的老子在任四年,年年出命案!一群臭道士说这是八仙飞天地,跳楼能上天,跳海能下龙宫,下个屁龙宫?大过节的开什么藏经阁,给我锁了!”
朱红的大门敞开了,门口围着数不尽的人,各家的管事、家丁、轿夫鱼贯而入,互相打听着消息,紧赶慢赶地把自家少爷姑娘接走。
唐荼荼紧绷了半个时辰的肩膀,渐渐卸了力。
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她不能仅凭一身白衣、一套新首饰,咬定这场“失足”是凶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