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揉揉脑壳。
巧铃铛像是好不容易拣着了能说话的人,甩甩手上的水珠,挨着唐荼荼坐下了,絮叨个不停。
“那小杜郎中长得像女孩似的,就这一顿饭,公子夸了他四句,四句!又要赏他银子,又要请他过府,还说那小郎中长得像莲花仙,公子都没那样夸过我!方才我说错话,公子还狠狠拧了我一下……”
“还有眉隽,那狐媚子好坏,上菜的时候专门踩我鞋沿,就想叫我出丑。”
“我不争不抢还能怎么呢……公子身边的侍女一茬一茬地换,我才过府四个月,院里的熟面孔就只剩眉隽一个了,惹公子不高兴的都不见了,也不知送到了哪儿。”
“他们都说公子最疼我,去哪儿也带上我,可他也不说纳了我,明明院里一个姨娘都没有。等过一两年,正房太太进了门,更难。”
听得头大,唐荼荼忍不住:“你年纪还小,为什么非要……”
巧铃铛忽的抬起头,笑出一排贝齿:“姑娘以为我多大?”
唐荼荼:“十七八?”
“其实我二十了。”巧铃铛狡黠地眨眨眼:“嬷嬷买我买得迟,又学了两年琴棋书画,能弹曲子了才敢露相,江南那边的富商养女人都喜欢十六七的,要把年龄往小了说。可长至二十,骨相硬了,再不出阁就要变老姑娘,嬷嬷舍不得把我卖给糟老头子,便送我来了天津。”
“我们相思苑呀,开遍天南地北,阁里出息的姑娘想去哪里去哪里。北边的姐姐们都是大脸盘大骨架,少爷们不喜欢那样的。我这样的,来了这边努努劲能当花魁。”
言语中那得意劲。
唐荼荼觉得自己真是闲出屁了。
她憋出句:“各人是各人路,姑娘珍重吧……在府里,抽空要多多读书,多打点几个心善的仆役,攒下钱了别乱花,去钱庄存起来。”
她又憋出句:“将来要是失宠了,日子不好过了,就寻个机会离开吧。我看那位席公子不像刻薄人,你手里存着钱,出了府也不怕没活路。”
巧铃铛急了:“呸呸呸,你这人,怎么还咒人呀?”
唐荼荼拔腿走了。
一开门,看见门边站着个年轻人,个子挺高,穿着绸面衣裳。唐荼荼一愣。
巧铃铛探头瞧了一眼,她刚哭过,不便见人,拿扇子挡着脸:“席春,你来干什么?”
席春恭谨地欠了欠腰,仪态很好,只是声音含糊得像短了截舌头,唐荼荼要费劲分辨才能听懂他的话。
“少爷知道铃铛姑娘受了委屈,特特吩咐奴才,带姑娘上街买身衣裳,买套头面。”
刚才还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巧铃铛,立马被衣裳首饰哄高兴了,风一样迈过了门槛,欢欢喜喜朝着楼下走。
楼梯折曲盘环,唐荼荼站在台阶上往下望,看见那姑娘脖子后头的鞭痕还没消印。
她想,钱权买人心,真是一点不假。
第308章
黄昏后,太阳渐渐沉下去。
各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几乎堵了路,也没能接走几个小祖宗,喝得烂醉的就在阁中歇了,剩下的,多多少少怀着点春心,楼栏边凑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脑袋,院里少爷们步打球正打得热火朝天。
女孩们赞一声,嘘一声,都牵着底下球手的胳膊腿,鞠棍挥得卖力,木球便满院乱飞。
挥一棍,檐角的护花铃当啷作响;再挥一棍,撞折一截朱漆的斗拱。
唐荼荼仰头看了一眼,心疼得抽抽,把那截上了岁数的木头捡起来揣兜里了。
观海阁走空了,没什么人,四层的环廊上有盏灯笼一明一暗,长短长长,讯号独特,唐荼荼一看见,便顺着楼梯往上爬。
“把人安抚好了?”晏少昰回头瞧她。
海风吹得他外衫衣带开了,袖衽飞卷,透出白天见不着的恣意来。他装了一天的白脸书生,实在是腻了那个相。
唐荼荼说“一言难尽”,想学他的样子凭栏观海吧,又怕这木栏杆不稳当,灰悻悻地抱着个软垫坐地上了。
她的精气神儿都挂在那杆腰上,什么时候腰挺得直,一看就知精神百倍,斗气生猛;什么时候像这样塌着腰驼着背,就是心情跌到谷地了。
晏少昰笑起来,随她坐地上。
这“一言难尽”,换别人坐在这儿,唐荼荼兴许就懒得讲了,可二哥往旁边这么一坐,她满心满肺的话都要开个窟窿,骂完瑞少爷无故挑事儿、又骂盛少爷嘴欠,捎脚骂了一句漕司家真是闷声不吭气的贪,最后骂那巧铃铛。
骂到头了,她支着膝盖叹口气:“大好的年纪……哎,可怜。”
晏少昰有点奇:“那妓子说自个儿可怜?”
唐荼荼愣了愣:“她没说,我看出来的。以色侍人,连条后路也没有,怎么不可怜?”
“她身上挂的是奴契?”
唐荼荼又愣了愣:“好像不是,奴契挂在官府下,应该是不能出省的,她从江南坐船过来的。”
“那就是白身做妓,哪里可怜了?”晏少昰哼哧笑了声,拍拍她发顶,很是温柔地骂了声:“傻姑娘,替个生人操这心。”
“父辈犯了案,家里男子判作奴、女儿被判入娼门的,我尚且叹她们一句可怜。可白身跟奴婢不一样,白身都是有户有籍的平头百姓,自居下流,怎怪别人轻贱?”
唐荼荼拧眉:“也不能这么说……但凡有点活路,谁愿意去做妓啊。”
“因为天下商路即妓路。”他道:“粉娼死死咬着运河、州道、各上府,西湖的船妓,扬州的瘦马,大同的婆姨,越是颜色好、名声大的,越是通熟百般淫巧,手腕了得,被富商收作外室的不少见。”
唐荼荼斜眼看他,堂堂殿下,对三教九流的事这么懂。
她心里闹腾,腔调都变了股味儿,把脚挪过去踩他鞋沿。
“哼哼,男人,妓院都是你们整出来的,花魁名妓都是你们评的,瘦马是为你们养的,什么通房小妾外室,还不是你们作践人——天下男人一般色,二殿下这心里呀,还不知道是黄的还是白的。”
晏少昰大感冤枉,直起眼瞪她:“论事就论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十三……成人起,从没宿过外边的床。年年宴待国宾,去的都是春江楼,只吃喝不留宿,席上的婢子哪个敢近我三步?都是上过菜就退至一边了。”
唐荼荼斜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今儿舞姬们跳那飞天舞,你抬头瞅了两眼来着。”
晏少昰:“……?”
唐荼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
她眼珠不知怎能那么灵活,能斜到好一边去。
“晓晓。”晏少昰很是义正辞严地唤了她一声:“你再这样斜眼看我……”
“你就怎么?”唐荼荼斜着眼乜他。
晏少昰张开大掌,握皮球似的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扭到正前方,逼她看海上黄昏。
跟如来佛的五指山扣住了孙猴子似的,唐荼荼手脚并用都拉不开他的手,两人扑哧扑哧笑了会儿。
晏少昰在这笑中安了神,知道这坏东西成心作弄他,话又放缓了。
“我看不起白身做妓的,你说破天,我也看不起她们。”
“每十年案户比民,全国修一回黄册,上一回修黄册是九年前了,别省的数我记不清了,唯独京城的黄册,是太傅教我看的——彼时京城人口一百二十万,登记在册的妓女、象姑(小倌)竟三万有余,其中被抄家发配的官妓不过百,多数没入了钟鼓司和乐坊。”
“奴身的占了四千,一半是上头有个赌棍爹,赌债逼到头了,卖儿卖女进娼馆;一半是人牙子从天南海北拐来的童妓,一纸契书,断人半生,十年二十年攒够了赎身银,才能出得了窑窟。这些人是真的可怜。”
“剩下两万七,你猜猜都是什么人?”
唐荼荼:“……”
她不想猜。
可这个数字总会落下来。
“都是白身。无罪,无病,有手有脚,日日傍晚从妓院大门进,黎明自小门出,五日一休沐,领着工钱。这两万七千数,是知风尘而入风尘。”
“中原腹地,已经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如今世道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事。你说妓女以色侍人‘可怜’,谁人不说自己可怜?满大街上但凡是个人,都能吐出一堆可怜事,但农民尚且挑粪、小商小贩低贱如尘,边地的士兵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拿起块生铁刻字,烧红了往身上烙姓名,就怕哪一日被炮轰死,成一具无名尸——真说起来,天下这么多人,哪个讲不出几件可怜事?”
“可你看,能吃下苦的,总有办法从泥潭里挣出来,堂堂正正做个人。”他轻轻反问:“妓子呢?”
“当年,萧太师借着尊祖太后过寿,大张旗鼓地让北方六省各省推举出一百好妇,以‘为太后祝寿’的由头进京,开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妇女联合大会。”
“次月颁厉法,一刀砍尽天下的娼门,伙同他人开窑者、豢养私娼者、印售《嫖经》者一律以重罪论处。官员嫖妓的撸官,士子嫖妓的革除功名,要青楼、妓院缩减门庭,夜里不许人声鼎沸,不许车马围巷,不许收容嫖客过夜;另有拐卖妇女作淫、逼签奴契的,一律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