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家的两个侍女不知怎么,看杜仲的眼神渐渐带了钩子,一眼又一眼地绞着他的肉,敌意不轻。
杜仲叫她俩盯得芒刺在背,偏头去瞧,又没瞧出什么来。
“这道雀舌虾仁也不错,难为八月天,主家还能存着这样好的雀舌——给小杜神医取些尝尝。”
绿衣侍女圆润的鼻头皱了皱,听话去盛了。
席四公子,长相是非常规整的桃花面,细看有点男生女相的韵味,他脑门小,眉头淡,颧骨薄,斜斜两刃勾出漂亮的眼型。军屯子们一夏天晒得一身黄黑皮,独席四公子白白净净,满脸没一个疤一个痘。
他不吭声坐在那儿时,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可这人一张嘴,从头到脚就俩字。
——无趣。
坐得端端正正,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不露上齿,嘴角翘几分弧度都像是拿尺子量的,保管每个笑一模一样。坐席上不沾酒,不说笑,不胡闹。
今日的宴厨十来个,每上一道菜唱一道菜名,做这道菜的厨子要候在桌边,等着贵人褒奖或批评。席四少爷不论看见谁都含着笑,给每个厨子道一句“受累了”,叫厨子听得受宠若惊。
上头每一样单拎出来都是好品格,但全凑到一个人身上,怎么看都假迷三道的。再加上他这副仙姿佚貌,浑然一个供台上摆着的白瓷俑,菩萨呼地一口气给他吹活了,吹了三分仙气,忘了把活人气儿给他吹进去。
大家意兴阑珊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两声,并不稀得捧一个十七八的小郎中。
满桌冷冷清清的,大伙一闲,视线都往席家那俩盛菜的侍女身上扫。
侍女盛菜是不会撅着屁股弯腰去盛的,那不美观,于是满桌就看见她俩挪着莲步走过来走过去。
刚开始没人留意,大户人家,能带出门的丫鬟都是得脸的,面盘白净,身段窈窕,一眼睄过去,跟别的侍女没什么两样。
可很快的,一群军屯子眼神变了,闻到了那股异香。
这味儿熟,往鼻尖一走,就有人分辨出来这是云梦帐中香,取巫山云雨之意,土话叫得没那么雅,叫闹春,点上一炉能燃半宿。一流的名妓甚至用这香来熏衣,兑上水日日服食,为了什么自不必提。
都是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细眼瞧,普通丫鬟体格骚不成这样,说是侍膳侍膳,绿衣的那丫鬟胳膊手偷偷往席四背上勾,另一个粉衣裳的不甘示弱,借着弯腰换碗之际,酥胸在她家公子手臂上碰了碰,一沾即离,咬住唇窃笑着看旁边那个。
一群公子哥愕然看着。
半天,冒出几声憋不住的喷笑。妓子,通房,什么玩意儿也往蓬莱宴上领,席四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席四公子眉头蹙了蹙,似想训斥,又舍不下脸面,端着语气道:“退下吧,给小杜神医上两道清淡的菜来,他似是吃不惯大鱼大肉。”
话题岔得挺自然,但内里已经透了狼狈。
上两道菜,大约是支走她俩的意思,奈何廊下守着的长随耳朵尖,听到少爷吩咐,几步蹿下了楼。
粉衣的婢女走得慢了一步,犹豫片刻,又行媚卖俏地走回了桌前,眼睛溜溜地转,瞅瞅这儿,看看那儿,不是正经宅门教出来的规矩。
同桌的都乐得看笑话,瑞公子瑞方肚肚肠肠绕了个弯,笑吟吟问:“我瞧这妹妹面熟,兴许在哪儿见过,到嘴边了又想不起来。嘶,站这好半天了,妹妹还没吃晌饭吧?席四爷不懂怜香惜玉,妹妹不如坐我这儿。”
脂粉堆里腌入味的商家子,自有风流倜傥的声调,几句话说得那婢女心花怒放,好像胆子突然大了点,含羞带怯,歪着脑袋瞧她家公子。
席天钰声音僵板:“你坐罢。”
堂倌忙挥手让人加座,给她加了张跟客人们一样的阔背椅。
“多谢瑞少爷抬爱,我就想坐我家公子身边。”
那婢女俏生生一笑,唇勾人,眼儿媚,扭着腰身坐下了,纤腰细腿,落座自成妖娆姿势。
腰不是腰,是无骨的柳,腿不是腿,是勾魂的锁子缠。
每年的花神节票选花魁,有一条评选标准,叫“美人坐朱台”,评的就是名妓的坐姿勾不勾人。不论多平平凡凡一张椅子,她们坐上去,一下子就会让人想到粉纱红被象牙床,雨偏云半,好个春宵。
据说是大同那边训婆姨的法子,妓女都要练坐瓮,坐水瓮。瓮沿才多宽?连两指都没有,要想在上边坐住了,坐稳了,腰臀腿都得练出诀窍来。
那味儿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跟好人家的姑娘坐下不是一个样,打眼一瞧就知道。
公孙景逸左瞪了右瞪,没瞪住一个。桌上几个少爷成心想叫席四出丑,对这妓子热络十分:“妹妹这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家公子怎么连吃喝都亏待你?快吃点垫垫肚子。”
同桌的哪有善茬?嘴上“妹妹、妹妹”叫得甜,旁座的给她倒了一杯秋露白,絮叨着有的没的,很快图穷匕见。
“妹妹这样貌美,该是名满天津的人物,可惜以前无缘得见,妹妹过府前花名为何?”
花名?席上的女孩们都露了迷惑。
唐荼荼暗暗骂了声:一群念过书的,嘴这么欠。她是进过妓院的,跟娘一起去的,自然知道花名说的是什么。
唐荼荼坐不住了,脚底搓蹭了一下,咬牙想站起来,把这群浑犊子的嘴拿浆糊糊了。
那侍女像是半醉了,倚在她家公子胸口笑得花枝乱颤,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发光:“我原叫巧铃铛,公子不喜欢,赐名‘幼微’,我不喜欢这个,我还是喜欢巧铃铛……唔!”
话没说完,她狠狠一哆嗦,疼得唇瓣发抖,脸上血色飞快褪去,惊惶地看了她家少爷一眼。
几桌公子哥哄然笑开。
“巧铃铛!江南瘦马巧铃铛!怪不得看着眼熟,你在相思苑卖头宵那天,我们都在楼上坐着,哈哈哈!”
“当日你面纱罩着脸,隔纱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惜那天手头紧,六百两银子扔下去没见个水花儿,我几个干喝了两罐茶,冒一肚子火,连脸都没见着。隔两日再去,听说你叫人四万两银子买走了,又阴差阳错没见上啊。”
“今日得见妹妹真容,这六百两的亏算是找回来了!”
“四万两白银抱美人回窝,席四叔好福气!”
“刚才离了席的那一位花名又是什么啊?”
巧铃铛在这哄然的笑声中,酒意醒了个干净,意识到自己抖出了什么,哆嗦得更厉害,紧紧贴着她家公子胸口不敢作声了。
席天钰脸上已没有一丝笑,垂眸看着怀里的女人,神情阴冷得能拧出水来。
唐荼荼再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椅子腿拖出刺耳的一声。
众人的视线望过来时,她飞快拿袖子往骨碟里一蘸,那碟里有虾壳鱼刺稠酱汤汁,盛着一滩食余残渣。
唐荼荼就这么举起一条油呼啦擦的袖子,“我弄脏了衣裳,幼微姑娘知道在哪盥洗更衣吗?劳烦带我去一趟。”
她声音清脆,满阁人都停了笑停了话。
席天钰循着声慢慢转过脸。
被他盯上的那一眼,唐荼荼心口剧烈地跳了一跳。
这位不知道是气大发了,还是酒意上头,这一扭头,内眦两个眼角竟是红瘆瘆的,细碎的血点漫过了半个眼白,显得他一张脸竟有诡相。
席天钰一弯眉眼,多年的病气罩着他,发火、恼怒也没给他平添气力,他想把巧铃铛推离胸口,没推动,只得抬手拍拍怀里人,唤她站起来。
“更衣的地方在楼上,幼微,你随这位姑娘去吧。”
那双眼睛似怕吓到她,阖了半帘,照样是温柔口吻:“楼高,慢些走路。”
唐荼荼抓着人迈出阁的时候,断了的那口气才续上。
生气了不红脸,却红眼睛,不知是什么病……
女客盥洗、小憩的地方在六层,每层都有人指路,唐荼荼走在巧铃铛前边,上楼梯时回头看了看她,噙着泪,瘪着脸,手帕捂着半张脸在后边哭。
唐荼荼张了张嘴,又没话说,半天,听到身后郁闷地吁了声气,知道这铃铛姑娘是缓过来了。
客房里备着当季的衣裳,袖口内侧绣着撷绣居几个小字,全是新衣。唐荼荼挑了身合身的换上,看巧铃铛还在水盆边洗手,丢了魂似的,呆呆站在那儿。
唐荼荼没话找话:“要解酒汤吗?”
“不要,我又没醉。”巧铃铛回头瞅她一眼:“多谢姑娘方才给我解围了。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您还是赶紧回席上罢,挑个金龟婿才是大事,我一人在这坐坐就行了。”
这话说的。
唐荼荼听得想笑,摇摇头说:“我不挑金龟婿。”
她看这铃铛年纪不大,便传授起自己那点社交经:“宴席上人多,免不了有几个坏心眼的。有些话,要拿捏着分寸说,有些话不能说,实在嘴欠的,你别理他,就冲他笑一笑,什么也不用说,埋头吃饭就行了。”
水盆架子漆得银亮亮的,巧铃铛没把这东西当回事,手撑着盆底拍打了两下水,拍得水花四溅,咕哝着:“那不是哑巴么,公子最烦一声不吭的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