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县吏一条一条商议着富百姓、易民风的细则,直到巳时,外边锣鼓喧天的动静惊得唐老爷掉了笔。
整个海岸好像一下子沸开了锅,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千万人欢腾的动静汇成了潮声。
丛家姑娘笑着称:“是请神的时辰了,天后宫开门啦!”
海神娘娘的信仰最早源于福建、广东那边,在南边叫妈祖,到了北边,民间多称“天后娘娘”。敬奉神像的殿堂叫天后宫,一有大庆典,殿堂周围会布一大圈道场,四面八方的信众赶来庆贺,庙会动辄蔓延三里,即称“娘娘会”。
去年夏天,天津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海边安然无虞,却把木雕的娘娘像给潮坏了,手臂上裂了一道纹。
这在信娘娘的百姓眼中,因果就得倒一下——得因娘娘庇护,渔民才安然度过了这场暴雨呐。神像受损是天大的事,海民急慌慌地去莆田请神、分灵,山遥水远地把新神像渡了回来。
今日就是新神像的开光典。
海岸空了,渔村空了,全聚到天后宫来了,处处都是人,马车上站着的、爬上房顶的、坐在树上的,唐荼荼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挤的地儿,好像全天津的人全扎堆在这了。
这么大的典礼本该是庄重肃穆的,只是人太多了,一人出点声,肃穆也肃穆不到哪儿去。只有一条稀罕,遍地立着的功德箱开口缝很大,人们却只往箱里放钱,没一个贼心烂肺的敢凑到缝前窥伺,倒也显出了几分神性。
“大人这边来,往这边来!”
县丞早早打点好了观礼台,奈何来得晚了,一路借过插缝,几人光是进那道大门就差点挤没了半条命。
殿内就要安静多了,观礼的士绅无数,看院子里的摆供、掸尘、黄符之类的物事,像是道家道场,却是由佛寺的住持开光,两侧几十僧人颔首静立,城里的孔庙、城隍庙、关公庙也都来了人庆贺。
儒释道信仰串杂,唐荼荼没能分清这天后娘娘是个菩萨,还是个神仙,看得稀里糊涂,不好多嘴,便学模做样跟着别人拜,沿着正殿、配殿,一个一个拜过去。
殿里人多,摩肩擦踵的,一家人走着走着渐渐错开了前后。唐荼荼盯住爹爹和母亲的背影,正要去追,却被身旁一对挽着手的小夫妻挡了路。
几人身形一错,唐荼荼再往前头看,哪还有唐老爷唐夫人的影?
只是周遭好像突然不挤了,也没人撞她的肩、踩她的脚了。
身畔一声低笑:“昨晚没睡好?怎么眼圈都乌了。”
“二哥?”唐荼荼惊奇扭头。
今日街上人多,晏少昰又换了一张脸,眉不变,眼不变,高挺的鼻子压不住,唯独压低了发际线。唐荼荼再仔细瞧,觉出他颧骨和下巴比平时宽,大约是用软膏一类的东西重新塑了形。
就这么稍稍一变,整个人的魅力便大打折扣,俊还是俊的,却不会让年轻小娘子看得心头乱跳了。
第293章
殿内观礼的信众把坛场围成了蒸笼,几大圈炽热的目光全望着中间的紫袍真人。
真人焚香诵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一样样的按着仪式走。
周围的信士要么取水净口,跟着一齐诵经;要么跪在蒲团上磕头,求今年渔盐得个好收成,求出海平安,求妻儿健康家翁长寿,求得情真意切,眼含热泪。
唐荼荼一个唯物主义者,站这观礼有点局促,抬头看看神台上高大威严的天后娘娘,不求点什么又不好意思,便也应景地弯下腰打了个躬,默念了句:全家平安。
唐荼荼行的是生客的礼节,一转头,看见二哥还不如她。
他无所求,就算有所求,也求不到神头上。跟往常一样背着一只手,挺专注地瞧着坛场里的道士做法,瞧这民间谣俗,目光里是审度与思量。
这太打眼了,天后宫外头多少想进进不来的信士,要是看见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儿,非得啐他唾沫不成。
唐荼荼只好拉起他袖口,一路拣着人少的地方走,就这么绕去了后殿。
世上处处捧高踩低,娘娘庙里也不例外,后殿供的是十几尊护法天将,有名有姓的护法元帅马、赵、温、关四位,都在前院得享配殿,后殿这十几位是天后娘娘的侍从,法相雕刻得再细致,香火也是凄凄凉凉的,见不着人影。
三眼圆睁的、怒发叉腰的,唐荼荼一个也认不出,没进去扰人家清静,掏出块帕子,沿着院里的施食台一个挨一个地抹抹灰。
她像找着了自己的树洞,憋了一夜的气终于有了个说处。
“……那老头儿是个王八蛋,我爹当着县丞的面没说什么,私底下有办法治他,一个九品官还敢养外室?连他的官帽都能掳了。”
“丛家姑娘也是糊涂,她们要是早早狠下心来咬牙供孩子上学,先供哥哥再供妹妹,大的带小的,一个帮一个,总能把这一关熬过去。现在弄得七八岁的孩子还没识字,百家姓背不下三句半,启蒙得这样晚,几乎绝了孩子读书成材的可能。”
晏少昰点头道:“确是个麻烦。贫家孩子启蒙得晚,田间地头又有无数琐事分心,学生厌学,夫子倦教,乡学总是办不了三年便关了门。”
唐荼荼:“可不么。我听我爹说乡镇都有劝学章,每个村的适龄儿童至少得有五分之一的比例进学堂,村长里长需得劝小孩子们上学,每个村三年考绩一回,干得好继续当村长,干得不好就换人当——这破村,娃娃满地光脚跑,哪是上过学的样?”
“昨晚上丛家二姐说,她孩子认的那俩字还是跟外乡人学来的,可见这群狗官屁事不干。”
她说粗话也有趣,连着无处发的愤怒、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茫然,一股脑地倒出来。昨儿一晚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越说烧得越旺。
天儿不热,唐荼荼自己把自己气出一身汗。
丛家大姐说,丛家二姐说……
街边摆小食摊的大娘说,打井的说……
她讲不尽市井间的闲言碎语,晏少昰一路听着,分神引着唐荼荼上台阶、跨门槛,偶尔也分几个眼神给殿里的神像。听到“狗官屁事不干”时,到底是笑了出来,道:“不可偏听偏信。”
唐荼荼被他截住了话,皱眉问:“怎么说?”
“民是一张嘴,官是一张嘴,穷氓小户嘴里说出来的话,如何能尽信?”
晏少昰漫不经心地落了这么一句。
他说这话时还背着手,不进香,不叩拜,连合掌作揖也没有,只抬眼看看木台上的神像雕的是个什么相。
分明是他仰着头看神,竟也像神台上的天将都是他的站岗兵,只等他一个眼色,就能跳下来给他行礼。那一身气度矜贵的,好像满天后宫都是俗物,天神和凡人掉了个个儿。
好大的皇家气派!
唐荼荼昨晚听的是民生哀苦,早上看的是龙鱼上贡,被这畸形的海滨经济一激,再看二殿下这走着神、句句敷衍的样。
蓦地,她一个字也忍不了了。
“我不懂殿下为什么这样说。”
“我昨晚亲眼看见一群女人穿着片儿衣在门前晃,亲眼看见几百艘小破船漂在海边不敢上岸;今天早上,鱼官嫌那些疍民挡了码头,派差役抡着大棒撵人;连疍民在村口排着队打水,都要被撵到后边去,说他们穿得脏兮兮的,臭了井——样样都是我亲眼所见,怎么就成了偏听偏信?”
“这里的孩子不是厌学,是没处上学;夫子倦教?方圆几十里地有一个秀才没有?遍地臭鱼烂虾的地方,城里哪个金贵的读书人愿意跑过来教书?”
唐荼荼语速越疾:“什么叫‘穷氓小户不可尽信’?穷氓又是什么东西?殿下眼里,人穷到根上就变成了流氓?穷人说的话就不可信?”
“谁逼疍民穷的?没钱不让置地,没地不让盖房,没房不给户口,没户口不让进城,不让摆摊,连买袋米打个水都不准,把活生生的人逼成海岛求生?”
她极少这样尖刻,连珠炮似的,晏少昰被突突得怔了神,张嘴没说出话来。
“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一顿饭四冷四热四糕四果。满天下的穷氓从口粮里省出那点钱供着你们一家,你吃着鲍鱼海参佛跳墙,穿着一日一扔的好衣裳,微笑着骂他们是‘流氓’?”
唐荼荼满身的汗全被冰水扑了个透骨凉,看着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似的,眼泪都差点迸出来。
“你真是……骨子里的皇家人。”
这句一出,晏少昰脸色刹那间变了,颔骨上浮出一个清晰的咬牙动作。
骨子里的,皇家人……
后殿供着这些个破神,一个生客也不进来,回声在几间精舍里来来回回地荡,院前院后的影卫全听着了,惊得转过了脖子。
又僵硬地转回去,谁也没敢看殿下脸色。
唐荼荼再不想与他争口舌了,抹了把眼睛就走。
“站住。”
唐荼荼不理会。
晏少昰厉声:“站住!”
他领了十万兵、杀了八万敌,在沙场上淬炼出来的铁血酷厉,任哪个副帅听了都得腿软跪下,方圆十几丈站哨的影卫全焦心地闭了气,大气不敢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