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三层高的大楼船,雕栏玉砌,朱楼碧瓦,几个绿袍公公站在船顶,依着观景亭居高临下望着。
底下成千上万条大鱼被巨网拖到船下,此时松开绳口,渔网自然垂浮到了水面上,网里成千上万条鱼得了这生门,会弯腰甩尾疯狂地乱蹦,刹那间,满河银光粼粼,水花迸泄。
其中最有活力、尾巴拍水最有劲的鱼甚至能跳一米多高,会蹦上甲板,被早早守在上头的鱼官伸手抓个正着。
大太监挥手笑一声:“好,鱼跃龙门,尽忠存诚——赏!”
唐荼荼问了句:“什么叫‘尽忠存诚’?”
叶三峰笑得可乐:“就是说这些跳上甲板的鱼有能耐,有出息,有忠心,想入皇上娘娘的口,拿自个儿一身肉填饱贵人的肚子,这就是今儿送往宫里的贡鱼了!”
剩下几千几万条鱼欢快地冲出网,一半入河,一半洄海,就这么着放了生。
唐荼荼眼皮抽跳,骂了句“傻缺”。
可不止这么一条船,出海回来的几艘大渔船全是这么干的,船上的公公喜眉笑眼,吊嗓唱着什么“昌平侯府,今日采得龙鱼百斤”,什么“护国公府采得龙鱼八十斤,遥祝天后娘娘万福金安”。
之后又是满船的美婢素手捉鱼,满码头的鱼官仰头道喜,几万斤鱼走个过场就地放生。
唐荼荼心说:我可去他大爷的吧。
堂堂海作务,一群饱读诗书考进去的鱼官,几十个国家公务员!天天清早聚在这儿,就为演个花里胡哨的仪式!
唐荼荼差点把自己牙咬崩了。
城里人连连摇手叫好,附近的渔民全都无动于衷,早看腻了这通排场。
其后,礼炮朝着天鸣九响,意为楼船要入河了,河堤码头上所有渔船齐齐靠边让道,腾开河道,让这几条载了贡鱼的船顺风顺水地进京去。
码头边上的小破渔船才是正儿八经捕鱼卖鱼的,大网改小网过筛,能从网眼漏出来的就是小鱼,往竹篓里一扔就地卖。
大鱼才要筛分品种,其中成色最好、个头等大的鱼会装进大水瓮里,盖个藤编盖防晒挡光,藤编盖的提绳有红有黄有白,不同的色儿送往不同的船上。
叶三峰睄一眼就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天津的贡鲜就三样,大黄花、鲙鱼、胜芳蟹,撑死了再加个虾米虾酱。至于什么石夹子比目鱼,什么长条的带鱼,诸鱼中至贱者,因为捞上来就是死鱼了,谁敢给皇上吃死鱼?”
“大黄花和鲙鱼遂成了上等鱼,拿深抱桶盛满海水,一桶一桶地装起来,还能活一两个时辰,要这么活鱼活水地运到宫里去——黄花清蒸清炖最鲜美,鲙鱼蘸汁吃鱼生。”
“像这些仔细挑出来的是二等鱼,给有钱人吃的,要用冰鉴装,一路上沿河都有藏冰窖,时时补冰,待送到京城,鱼皮硬而肉不僵,做糖醋浇汁也美得出奇——可一路用冰,那能便宜么?大酒楼一桌席面卖五两,光鱼就占一两半。”
“三等鱼就是死透了的鱼了,鱼肚里反了腥,只能红烧酱爆。但海鱼再怎么也比河鱼味儿鲜,京里爱吃这口的多了去。”
“姑娘要是去路边小食肆吃饭,看他家鱼新不新鲜,就看厨子敢不敢做清蒸,死鱼做清蒸,那味儿尝一口就知道。”
“……原来如此。”
唐荼荼撑起个笑,不大听得进去这一通美食经。
在这盛夏天、鱼病高发的季节,给皇宫运活鱼,大约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冰鲜冷链虽费劲,好赖占住个食品安全,送进宫的鲙鱼却是做鱼生用的,路上稍有延误,太阳焐得细菌超标了,能给皇上娘娘们吃出个脓毒症来。
贡鱼挑拣一轮,一等二等鱼再挑拣一轮,刚死的鲜鱼要放在市场上卖,剩下的碎鱼、小虾、海簸箕,渔民留着自己吃,因为贵人不碰这些腌臜东西。
整个海滨经济都围着那一小撮上等人转。
别人看稀罕,看热闹,唐荼荼越看越窝火,索性扭了头。
她对所有阶级相关的东西敏锐得过了分,想来想去不痛快,只能掐断这念头。
唐荼荼只想找着村里的淡水井,提两桶水,盛满丛家姑娘的水瓮,他们一大伙人不能大摇大摆来,拍拍屁股走。
水井离海边不远,排着老长的队,村里的百姓吃用洗衣全靠这几口井。
队伍这样长,还是能一眼辨认出什么是疍家佬儿——疍民不论男女,都是破衣烂裳,乞丐装束,他们不像别的村民提桶挑担,而是端着破罐烂缸来打水的。
也有跟着爹娘上岸打水的娃娃,骨头瘦得像一把柴,却各个挺着个大肚腩,常年不洁的食水在他们肚子里结菌,腹中胀气是常事。
小孩儿背后大多拴着一截圆木,木头中间打个眼,两臂上以双股绳一绕,就把这几斤重的圆木拴上了孩子的背——这是疍家娃娃的救命绳,孩子太小,下盘不稳,怕一脚滑进水里来不迭救。
这些疍民,几乎是把“可怜”二字写上了脸。
可渔村并不富庶,臭鱼烂虾大锅烩、房上两片破瓦遮风的穷人家,生不出几颗慈悲心肠。
打水的村民们看见疍家佬儿,会把手放在鼻子前,装模作样扇扇味,鄙夷骂着:“今儿都要请神了,怎么还来?”
排在队伍最前边的疍家佬儿窘迫地挤出个笑:“今儿打好三天用的,后头两天不来,不来!”
他刚把水桶扔下井,又被后头的村民推搡一把:“你桶洗涮干净了吗!装过什么臭鱼烂虾的桶啊,臭了井水,天后娘娘不得三道雷劈死你啊?”
“没眼力见,去后边排去!”
那些疍家佬对这样的嫌恶早习以为常,男人嬉笑着赔个不是,女人漠然地牵起孩子,走去队尾重新排,哪怕被村民指着鼻子骂,也没人敢争口舌。
唐荼荼在边上看着,再一次哑巴了。
昨晚上好不容易摁下去的火,突然没处可去了,一股莫大的悲戚在她胸口横冲乱撞。
她昨夜里听着丛家姑娘口中的故事,对这些疍家佬儿没半点好感,这群男人懒、刁,不愿吃苦入船帮,还能狠下心逼妻女作娼,打个水要点头哈腰,说话嬉皮笑脸,从头到脚无一处像个人。
可也没谁把他们当成人。
眼看着一群疍民被撵去了队尾,唐荼荼再憋不住了,出声呛前头的村民。
“你们这井上写着‘天赐井’,得天之佑,享尽地利,也不在村子里围着,这就是一口供来往渔民打水的井,是写了谁家的名,还是冠了谁家的姓?打水分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他们得往后边站?”
乡下人,冷不丁听到这么字正腔圆的官话,又劈里啪啦一叠话没个停顿,都被唐荼荼说得愣住了。
傅九两一把折扇压在她肩上,哭笑不得嘀咕着:“姑娘属螃蟹的,什么事儿都能横过去插一手?村有村俗,乡有乡规,人家自己都愿意站后边了,你做哪门子仗义?”
唐荼荼瞪他一眼,再看满地村民茫然纳闷的表情,被憋得没话说了。
这一早上哪里是出来看热闹的?被贡鱼的气派拍了一身水,又被乡间恶俗灌了一肚子火。
叶先生和傅九两都是豁朗人,全程笑着看稀罕。只唐荼荼一人,心里的憋气无人说,快憋死了,提着满满两桶水气哼哼地走在前头,迈着大步,后头叶先生和傅九两追都追不上。
她进门时,正巧碰上古嬷嬷和张捕头领着人来了。
唐荼荼惊喜:“嬷嬷来得好快。”立刻拉他们去爹爹房中商量细情。
海边的娘娘会,是一年两度的大集,单是县衙就派出了几十个衙役,此时全在海边维持秩序,派他们往街上贴贴告示,不出三天,工厂招人的消息就能传遍整片海滩。
一边是华琼面前的得意人,快嘴厉眼会来事儿,一边是巡值治安的衙役,两边帮衬着,必定能把事办妥。
唐老爷做事细,想到古嬷嬷是京城口音,一群差役也不是村里人,略作沉吟,又写了封公函,委派此地的监市官协理此事。同时增派了巡夜的人手,严打夜里妓艇卖娼一事,一旦抓住了,不问因由,全家下狱。
唐荼荼总算得了点鲜活气。
一个地方的歪风劣俗越严重,其根由越深,疍民在海上飘了几百年,以酷法打击船娼是最浅的一层,之后必须得开源致富,办学校,抓教育,才能慢慢改变风气。
这是慢事,一旦开个头,就能望见后路遥远。
丛家大姑娘端着两碗虾蓉面,喜笑盈腮地进来:“姑娘、老爷们快歇歇,朝食做好了。”
丛家姐妹俩不懂县吏们的愁思,她们高兴了一晚上,今早做的朝食比昨晚的正宴还丰盛。
听老爷夫人说吃完饭就要走,俩姑娘忙去装了几罐子炒虾米和鱼片干,佐餐、作零嘴都极好。又偷偷给唐荼荼塞了两罐药膏,油纸封着,是老膏药,说是黄花蒿、马鞍藤捣的,既驱蚊,还能治风疹湿疹。
“陆上人肉皮嫩,来我们这边不习惯,沾了海水,风一吹就是一身的疹。我清早听小小姐说背上痒,拿膏药抹抹就好了。”
唐荼荼点头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