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也就死了,死一两尾鱼不值钱,可吃饱的鱼死了不浮头,鱼尸在底下沉着,得每天拿大网在塘里捞一遍,把死鱼筛出来。”
他笑吟吟问唐老爷:“这样算来,还能剩下几个钱?”
唐老爷再望向万亩鱼塘,叹气开始了。
县丞夫人是个爽利脾气,揉着脑袋训他们:“又来了又来了,出门玩不谈正事,明儿都得喜眉笑眼地去迎天后娘娘,愁眉紧锁的,要叫坏运气缠一年!”
唐夫人笑着应声:“这话在理。”
众人都笑。
落日映红西方时,河岸行到了最后一线,视野骤然辽阔起来。
旱鸭子们各个发出惊叹:“这就是海?!好大的海!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啊?”
没有人工养护过的沙滩,拙朴中甚至透着点丑,一波一波的浪涛声藏起太阳,天就这么暗下来。
出海口湾阔水深,湾阔,船就可以密密麻麻停一片;水深,是因为要航大船,深了才够大船吃水,所以码头最深处是不允许客船停泊的,小船都在浅滩挨挨挤挤地聚成团。
船工光着脚板在沙滩上耙蛤蜊,石板下架堆火,刷油撒盐一烤就是香的,装盘前再扔一把小葱花,吃得那个美。
海崖上明明灭灭的灯,那是攀在崖上掏海鸟蛋的人,这比蛤蜊稀罕,海边的小食摊上才有得卖。鸟蛋能串成一串烤,也能摊个厚厚的蛋饼,再刷一层牡蛎酱,味儿香出十里去。
珠珠脚走过去了,眼睛还在人家摊位上,眼巴巴扯扯她娘的袖子。唐夫人假装没察觉,拉着她追着县丞太太的脚步走。
家里管嘴巴管得严,吃个零嘴也得有出处,什么张记铺子、云家火烧这样的才行,路上支个棚的小摊小贩不许吃,怕吃坏肚子。
唐荼荼快步上前去,挑烤得焦黄熟透的鸟蛋买了两串,追上小丫头,给她塞了一串。
“香不香?”
珠珠仔细品了品味儿:“比鸡蛋香一点点。”
鸟蛋是腌制过的,蛋黄略微起沙,口感比鸡蛋丰富一些,真要说起来也没多特别,吃的是个氛围。
唐荼荼笑笑,拉起她去追母亲。
海边有渔家,有船户,也有村落,村民们不怕生,家家小孩都跑在海边揽客,相貌稚气却个个嘴甜,揽客人去家里住。
唐老爷背着手在海滩上漫步,处处看着,既稀奇,胸中又涌出物阜民康、海晏河清的感动。
唐家的住处是县丞安排好的,这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认识不少海事官。
“大人,此地有巡江吏赵德的别院,他家占了个宽敞,咱这么些人,一人一个屋都能住开;还有指泊所的燕明,是我老哥哥了,他家婆娘们做饭是一绝,苦处是住在村子里,屋舍少,夫人小姐们得挤一挤。”
珠珠一句蹦出:“住第二家!”
唐夫人拍着她的手臂埋怨她多舌,话说在大人前头,不礼貌。县丞夫人也属意第二家:“屋再大不也是一张床,家里的床还没睡够?来都来了,当然要住住渔家院。”
“好嘞,老爷夫人们跟上。”
渔村离海一里地,因为不缺地,也没有野畜伤民,住得很松散,东头五户西头三户的,竟也聚成了村。沿途的屋舍大多是拿珊瑚石和礁石筑底,高墙用黄泥砌,一杆杆竹梁扎成斜顶,不怕雨也不积水。
“到了,这就是燕老哥他家。”
从外头看有点清贫了,栅栏门大敞着,满院跑着四五个孩子,县丞用方言招呼了声,孩子就一窝蜂地凑上来,帮忙拿行李。
在厨房里备菜的是两个姑娘,听见声,忙出来福了个礼,又低头缩肩地钻回厨房了。
鱼虾蟹、贝壳海参,样样都是极新鲜的,一炖一炒就上桌,光用盐巴都能透出鲜,更别说配上各种各样的秘制酱,尤其那盆香辣蟹,香得能连舌头一起吞。
唐夫人吃得鼻尖淌汗,看菜一道接一道,忙唤住人:“妹妹快别做了,菜够了,快叫你姐姐坐过来一起吃。”
姑娘笑着摇摇头,又退出去了。
借着上菜的间隙,唐荼荼留心看了看,这对姐妹花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海风吹得面盘不细致了,眉眼却生得很好看。
就是腼腆得出了奇,端上饭菜来也不敢多瞧,退到门边悄悄听她们讲话,听到老爷夫人小姐们全夸“饭好吃”,才咬着唇瓣笑起来。
本以为是这位大人家的两个闺女,做饭手艺巧,做点私房菜贴补家用——直到院里玩的孩子喊了声“娘”。
一句“娘”,惊得唐荼荼叫蟹壳划了手。那孩子起码七八岁了,照年纪算,姑娘十四五就生了孩子。
唐荼荼拿帕子摁住手上的血线,盯着渗出来的这点红,忽然开口问:“闵叔,你那位老哥哥多大岁数?”
闵县丞掰着指头算了算:“属马的,五十出点头。”
唐荼荼心往下一坠。
“怎么不见她家老爷?是在忙公事吗?这家里不像是住着男人。”
她声调古怪地发了沉,屋里吃饭的唐老爷、唐夫人、县丞都没迷糊过来,县丞夫人反应伶俐,一把拍上她掌背,挤挤眉眼:“姑娘快别问了,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两头婚嘛,爷们不住这儿。”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这户人家穷得不像样了,分明有个指泊所做官的老爷。
指泊所,是指挥大船出入港的小衙门,也是商船出海、东亚小国朝贡的第一道线,过手毫厘就是大把的钱。
一个海事官,在县城算的上是叫人眼红的好营生,既能娶个家世好的媳妇,得岳家帮衬;又能在海边纳一对姐妹花,手缝里漏点油水出来,就够这渔女一家生活。
此即为“两头婚”。不是妻,不是妾,不算家奴,甚至不能算外室。
是五十岁老头每月来海边出公差时、嫖一宿就走的野妓馆。
唐荼荼看着满桌海味,再没一点胃口了。
县丞先头称“老哥哥家的婆娘们做饭一绝”,必定也知道这一茬,可还是带他们来了。
她又想起海边小吃摊旁那些揽客的船娘,桃红的衫,底下是破渔网做的鞋,半身娇媚,半身寒酸。那些女人,又有多少盼着带男人回去春风一度,等着嫖资撑未来一段时日的生活?
靠海吃海的地方,只能靠一把力气活,壮实能干的是好女,貌美体弱就成了罪。
第291章
当天夜里是睡不着的,海边的泊船太多了,船工不离船,夜里吃喝玩乐的动静大,城里客人也多,填满了这个素日空寂的小渔村。
唐荼荼没睡瓷实,披上衣裳起来了。
四间围房,左右耳朵作厨房和杂物房,篱笆墙一围,就是这个家的全部了。
月亮清凌凌的洒下来,那个七八岁的大男孩蹲在地上,从砖缝里抠沙子玩。
唐荼荼惊一跳:“你怎么不睡觉啊?这大半夜的。”
那孩子抬头看看她,又指指西头说:“娘和二姨去打水了,夜里人少,白天人可多了。”
唐荼荼呆在那儿,一时哑巴了。
她家和县丞两家人,玩了一天,半身泥半身沙,晚上光洗脸洗脚水就用了两瓮,她还讲究地洗了小衣刷了鞋,竟也没想水是打哪来的。
劳累俩姑娘大半夜的出去挑水,不然明早没得用。
这渔村叫甜井村。临海能成村的地界大都有这么几口井,明明离海边只有百来米,水位也明显低于海平面,打井挖出来的却是淡水。
因为有淡水,所以能成村,继而来往渔船有了补给,才成了码头,成了港——于是淡水井就成了天大的神迹。
真要说原因,大概是地下河没与海水通上,内河的淡水源源不断地补充着。
唐荼荼茫茫然地想着地质知识,见那孩子抠出砖缝里的沙,攥手心里,留条缝,慢腾腾地在地上洒均匀,拿根小棍子在上边划拉。
一撇,一捺,写了个丑丑的“人”。又加一横,成了“大”。想了想,又在“大”字外头画了个框,变成“因”。
他画字画得慢,很是要想一阵,笔序也全不对,明显不是学堂教出来的。这地方也没有学堂。
唐荼荼几步走回屋,门开合时带进夜里的风,唐夫人睡得迷迷糊糊,问她:“荼荼做什么去?”
“院里吹吹风,您睡您的。”
唐荼荼从自己绣袋里摸出一小盒东西,再去院里,把东西摊在手心里给那孩子看。
“这是粉笔。”
她塞给小孩一根,自己握了一根,在地上写字。
海边的人不烧砖,铺地用的是礁石,质脆,砸成小块埋进黄泥里,便是路。几千年的砂砾、贝壳、珊瑚遗骸成了礁,灰黄色的分着纹路层,粉笔轻轻一划就能着色。
“‘大’字要先写横,再一撇,一捺,捺的头儿不能通上去。”
“‘因’字,也不能图省事在外边画个框,要从外写向里,带框的字像四啊、回啊、日头的日啊,都是从外写向里。”
她把几个常见字一笔一划地拆解开,像个夫子那样,从三岁小儿启蒙开始讲。
篱笆门外响起开门声,几根铁丝一拧就是门锁,俩姑娘看见她坐在院里都是一怔,一边慌张问着“姑娘是热得睡不着?”,一边提着水吃力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