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观景台上亮着天灯,那灯笼巨大,于雪中穿云破雾,颇有龙庭气象。
“要是我没猜错,这片地方,就是太|祖当年起事之地。”
唐荼荼:“……哪儿?”
“行宫那处。”
晏少昰抬起肘弯,在窗前踱步转了半个圈。他小臂上隔着中衣系着一条红穗子,编缕成带,中衣外侧又缝了个小口袋,从里边掏出一枚小小的罗盘来,辨清了东南西北。
唐荼荼看着眼熟:“这不是我编的剑穗么?”
他笑了声,气流撞耳,“是那一条。穗子太长,做剑穗要拖地沾泥,只得缠起来。”
尽管隔了一臂远,唐荼荼还是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咕哝:“那是我怕不够长,专门留了一截穗子没编,你剪短一点啊。”
这么贴着中衣系在胳膊上,像什么样子……
晏少昰没理她,双耳自动过滤这小混蛋所有的不识趣。
他辨清了方位,望着行宫方向说:“这地方贫瘠,可龙兴之地,堆也要堆出一条小龙脉来,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可你看这地方一马平川,如何也堆不出山来,所以史书将太|祖起事之地改成了蓟县‘九龙山’,祖庙每三年大供一次,皇族儿女都往蓟县去。”
唐荼荼听傻了,又觉得这事儿逗,由他这曾曾曾孙来揭祖爷爷的短更逗。
“那我抽空去行宫外边看看。哎,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等过上几年,行宫里的陈设旧了,一翻新又是大工程。”
晏少昰:“就这两年,一定能成行。回头转告你爹,仔细行事,别卷进地方争斗里。”
唐荼荼斜过脑袋,明眸皓齿一笑:“二哥去我家坐坐,自己跟他讲呀,我一个闺女跟我爹说官场的事,得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倒也是。
只是,他跳过无数次唐家的院墙,在许多个夜里跟她碰过面,还是头回收到“你来我家坐坐”的邀请。
遗憾的是,“我此行行程机密,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再留一日就要回边关。”
唐荼荼不问什么要事,什么机密,她得寸进尺只抓关键词:“噢,这趟就是专程来看我的呗?”
她二哥噎了噎,默默看雪不吭声了。
唐荼荼两颗门牙咬住下唇,才没笑得太猖狂。
楼下一桌好酒客喝得烂醉,酒气弥漫,掌柜困顿地打着哈欠,看见贵客下楼,利索地打包了一份煎鱼籽包。
“姑娘昨儿不是说想外带一份做夜宵么,给您包了两层,油不了衣裳。”
唐荼荼利索地接过来,数好碎银付了账,碎锭子磕在柜台上轻轻一声响,她笑吟吟谢一声:“劳累您招待。”
晏少昰拢了拢臂上的穗绳,站在后首沉默看着。
她在这里适应得很好,一切都好,没什么需要牵挂的。
马车吱呀行驶开,雪渐渐大了。
车轮碾过地上的碎雪,发出很轻的咯吱声,唐荼荼借着雪光看前路,还怕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走岔了路。
谁知车夫一路不迷糊,连哪里能穿街、哪里有近巷、哪条路夜里不歇灯都知道,在这七拐八拐的地方轻车熟路,还特意避过所有的穿堂风。
这是个本地人,十有八九是他们的探子——唐荼荼记了记这人的侧脸,知道她身边这样的探子一定还有更多,是殿下留给她的一道锁,家里真有难事时,必定会有大用。
于是心尖尖又软了一层。
唐荼荼坐直身,在这晦暗的夜里看向对座,膝头撞了撞他的腿。
“二哥?”
“嗯。”
她又挪起脚尖,踩踩他的鞋帮子。
“二哥啊。”
“嗯?”
他一动不动,眉眼都懒得偏一下,全是纵容。
唐荼荼吃吃笑了半天:“头回你逼着我喊‘二哥’,我嗓子眼直发干,喊久了居然也挺顺口的。”
晏少昰笑一声,又是鼻腔里溢出来的一声呵。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听久了,反倒染上了他自己的气质,有那么一丝睥睨世事的味道。
可他实在困得狠了,困了也跟常人一样,垂着头阖眼就能着,又很快被马车颠簸吵醒。
唐荼荼轻轻推开车门,看看前路,已经到衙门后巷了。
她以气音唤了声:“年大哥,就在这儿停吧。”
车夫才一愣怔的工夫,车速一缓,唐荼荼就轻巧地跳了下去,回头挥挥手,轻声说:“不必送了,这条巷子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你们赶紧回吧,明儿见啊!”
她踩着碎雪一路跑走了,芙兰跟在后头,脚步轻灵地追上去。
廿一立刻回头望,听到主子在车里深长地叹了口气:“回吧。”
回去还得赶赴第二场酒宴去。
第211章
头前一晚四更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晏少昰便被唐荼荼喊醒了。
从外院到正院,一群影卫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拦她,笑盈盈送着人进了正院。
“二哥,二哥你起了没有?”
是隔着门喊的,一道门挡不住她的声音,论响亮,不比军营里的起床号逊色。
晏少昰蒙眬了片刻。
这被人喊起床的滋味这辈子头回尝,哪怕他平时早朝睡迟了,内监也是躬着身走到门前,啪啪啪击三下掌,三下没听着屋里有动静,再击三下,温声唤一句:“殿下,该起了。”
谁敢这么吆五喝六的。
晏少昰盹过最初那阵迷糊,飞快地清明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喝了声:“不准进,且等着!”
他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袜,奔去衣柜边寻了件笔挺的劲装。万幸年禄台是个细致人,柜子里的新衣都熨平了,温水与洗漱用具也备妥了,晏少昰抹了一把脸,匆忙束发。
唐荼荼隔着门笑:“我当然不进去,没事儿你慢慢洗漱,我去赏赏这园子,我还没吃早饭呢,一会儿厨房见。”
晏少昰停下动作,深深地缓口气。
——要命。
近侍这才敢猫着腰进来,各个鼓着面颊憋着笑,笑得连一句“奴才服侍殿下洗漱”都说得跑了调。
晏少昰挥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束了发,重新仔细洗漱完,也没多耽搁,出去寻她了。
唐荼荼今儿穿了件亮面的襦袄,底下是唐夫人裁了布、亲手给她做的花鸟裙,裙褶一扇又一扇,京城里叫留仙裙,大红一身,遮腰又露腿的。填了棉花的裈裤也不是拖沓的老棉裤了,换成了时兴的样式。
她这几天东跑西忙,每天裹一身灰,过年的新衣本来都装了箱了,昨晚又翻箱倒柜找出来。
年禄台擦过几个侍卫肩膀,振袖打了个千,叫得响亮:“奴才年禄台,见过姑娘!”
这中年人躬了腰,唐荼荼受不得这礼,忙把人扶起来,“您拜我干什么呀,我可不是贵客,叁鹰哥带我过来串串门。”
年禄台:“……?”
隔着半个院子,年禄台和后头几名影卫对了个视线,一下子明白了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又把一重赞美加到了殿下身上。
——殿下真是有计有谋有耐心,胸有成竹徐徐图之,当是大智慧啊!
晏少昰快步走到院门口,摆好架势,背着一只手悠哉游哉踱着步出来。
迎着天光看清她,才慢悠悠说:“走罢,不是没吃饭么?”
这宅子看着不大,五脏俱全,挨着厨房盖了个暖阁,不必烧炉取暖,烟道的余热正好走地,保管冬天做出来的饭能热乎进口。
他府上的厨子竟也会做煎鱼籽包,是水煎的做法,用面起子发酵成的面皮,捣成糜的鱼肉泥里搅进饱满的鱼籽,煎底儿的时间短,水焖的工夫长,一口下去底儿酥脆,面皮暄软,鱼肉弹牙,汁水四溢。
唐荼荼舌尖烫得直扇风:“果然是大厨手艺,合着我昨天精挑细选出来的店,到您这儿还是路边摊了。”
晏少昰笑而不语。
半夜满大街找津菜大厨、把人请进宅这事,说出来跌份儿。
唐荼荼咀嚼细致,吃饭速度却不慢,一笼八个水煎包,吃完又来了一碗文思豆腐,小口小口抿着喝完。
“二哥今儿没紧要事吧?我带你去看撒吉,春节特色,错过等一年啊。”
晏少昰抬眼:“撒什么?”
唐荼荼:“我也没见过,却听赵府的差大哥和仆役都在盼这个,盼了好几天了,是一年最大的庙会。”
院里的影卫竖着耳朵听着,都无声地笑:姑娘真是有主意,赶庙会……殿下大老远的跑过来,跟她去赶庙。
大年初七,民间称“人胜节”,传说女娲造物时分了八天——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大年初七这天就是全人类的生辰。
唐荼荼侧过脑袋,露出发髻侧面一个金箔小人,缠着几圈铁丝嵌在簪头上,乍看是个小发饰。
她却说:“我今早出门时,嬷嬷非让戴上,不管男女老少都得戴,说这个叫‘人胜’,治百病的。二哥没见过吧?”
晏少昰仔细看了看那小人样式,说:“没。”
兴许见过,但他没留意。
皇城里头凡有节日,全要设大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要俭省民力,也怕后世子孙耽于享乐,怠慢政事,是以每年只定了元旦、元宵、寒食清明、端午、中秋、重阳这六个节,别的小节都不准官家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