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竟从医箱中取出一个手心大小、漏斗状的东西,扣到他胸口听了听心音。
盛公子心里一咯噔,惶恐之色迅速上了脸:“……怎么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唐荼荼,想起年前自己那话——弟兄五个里头,四个全让唐荼荼亲手救过,就他一人幸存了,难不成今儿也得栽在这儿?
成鹊、瑞方也被惊得不轻,看那漏斗贴着心脏,忙问:“心上头有毛病?”
杜仲一时没断言,又瞧了瞧盛公子的面唇颜色,问他:“你坐下这半天,怎么还没停了喘?”
盛公子呆怔着:“我往常就累得快,回复慢,坐下喝杯茶、唤匀气儿就好了。”
杜仲问:“昨夜累着了?”
问的是“昨夜”,盛公子嗫嚅道:“昨夜安稳睡下了,今晨……”他脸上红臊的,就差写一个“白日宣淫”在脸上了。
杜仲又重新切上脉,这次迟迟没松开:“公子心脏受过外伤?”
“并无啊……平时,有姑娘捏着软拳捶两下,这算么……”
一群人哑口无言。
唐荼荼差点没能憋住脸上表情,要是“小拳拳捶你胸口”捶出来的心脏病,那可真是夭寿了。
杜仲:“幼年呢?”
“家里看护得好,从没受过什么伤。”
杜仲又问:“你爹娘可有心疾?”
他问一句,盛公子的脸色白一层,问到这句,脸白得像墙粉了。
“我爹没有……我娘,她自个儿一直说自己心不好,但也不曾瞧见她有病症,只见她面色红润,腰腿利索,撵条狗能从后宅撵到外院去。”
“我们这种人家,阖家老小住一块,上下牙一碰就容易生龃龉。家里一有什么气不顺的事儿,我娘就捧着心口抹眼泪……我还当她是装模作样,跟我爹老夫老妻的还整这矫情……”
他是听过杜仲神通的,心慌意乱说了一串。
见周围人都忍不住露出促狭,盛公子停了口,岔开话又说。
“我上学时候浑过两年,挨过几顿打——打小,我爹每回想揍我,白天从不动手,都逮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绝不让我娘看见,总怕我气着我娘……”
唐荼荼心一沉。
是了。想是遗传的毛病。
但凡开了这个头,一切症状仿佛都变得有迹可循了,盛公子愣愣坐在那儿,停不住话。
“我不像公孙他们几个精通武功,我只练过点粗浅拳脚,大夫以前说我心扑动快,老了怕是要患心疾,总说让我强心健体,我没当回事儿,不愿意吃那苦……平时也没什么症状,一到变天时候,总觉得胸口闷,一直到左边肩膀都不得劲,得抻抻肩膀,舒展两下才好。”
他说着话,手下的脉搏更快了,是紧张的。
杜仲温声道:“今后别喝浓茶,别喝酒,多走路多散步,少跑,打打太极,行房事别太频繁,烟花柳巷就别去了,日夜寝息要规律。”
“……不用喝什么药?”
盛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脚直当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后脚,杜仲居然只提点了这么几句。
“且不必吃,我给你写个禁忌方子。”
成鹊几人也大松一口气。
正巧此时,公孙景逸与和光听着信儿来了,几人热热闹闹去了边上说话。
唐荼荼挨着杜仲坐下,轻声问:“什么病?”
杜仲没回她,不敢分心,舔墨写完医案,又折叠放入医箱中,这才低声道:“说不好。他心上有点小毛病,不止是心律不齐,听胸音,心脏射血也是忽大忽小的,但又不像有淤堵。”
“心疾不好诊,不跑不跳、不发作之时,我找不准病灶。”
杜仲瞧了瞧唐荼荼,很淡一笑:“左右他们与姑娘是朋友,来得勤快,今后慢慢复诊罢。”
唐荼荼:“行。”
公孙几人说着话,又轰然热闹起来。
“茶花儿,哥哥几个这又是帮忙,又是送礼的,快天黑了,请我们吃饭去吧?”
“行啊,没……”唐荼荼笑着正要答应,不经意间,看见人群外负手而立的那位爷,被那道凉飕飕的目光勾缠上。
她把殿下给忘了!临到嘴边的“没问题”仨字立马变了调:“今儿不行,我有点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谁不知你闲人一个,总不能是回家找你爹娘吃饭吧?”
这几人全是一副好相貌,华服在身,又把人衬得精神了三个度。
公孙景逸从小军屯里滚到大,那宽肩虎腰、结结实实腱子肉,与廿一有得一拼。
成鹊本家一家子文儒雅士,经史传家,弯眼一笑,就是风流蕴藉的韵致。
瑞家从商,盛家踩了一脚盐政,这二位论矜贵比前两人差了些,却也是锦绣窝里作养出来的。
最没分寸的公孙和光,照旧一顶玉冠把头发束得高高的,一身利落的劲装,不细看根本不知道是女孩儿,没骨头似的,一条胳膊搭在唐荼荼肩头上。
一二三四五,再加一个清清冷冷的杜仲,凑齐了环肥燕瘦,动静文武皆宜。
而这头,是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人。
老气横秋,负手而立,换去那张脸,通身气质也合宜,这会儿不高兴了眉头一锁,那真是从头到脚不见一丝少年气。
满耳的“茶花儿”、“茶花儿”、“花儿花儿花儿”……天津人,儿化音拖着尾,唤得那叫一个俏皮又多情。
廿一往旁边侧了侧头,眼睁睁地看见殿下额角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蹦不停当了。
第210章
两边人马对视。
公孙景逸最识大体了,侧过半身问:“茶花儿,那是你家掰掰?从京城来的?瞧那谱儿准是个大人物,什么来头啊?”
他平时说话嗓门大,这骤然压低了声,少不得藏着几分窥探的意思。
二殿下的身份一点不能漏,唐荼荼含混应了声:“他顺路,过来看看我。”
她应下这声“掰掰”的瞬间,这头气压骤低,差点原地凝出一股寒流。
廿一首当其冲,一个泰山崩于眼前都未必变色的暗卫头子,碰上此情此景竟然周全不来,心想:要命。
直隶省官员来回调换,朝堂上也有几位天津官员,但凡听熟了天津话的都知道得清楚——“掰掰”喊的是伯伯。
就唐荼荼一个初来乍到的,一时没迷瞪过来,听不懂的词自动略过了。
晏少昰负手迎风而立,一身家中镇宅老祖宗的严肃气质,幽幽唤了声:“荼荼,你忙吧,掰掰明日再来寻你,你先去与你几位小友吃饭罢。”
他温温和和地笑,这腔调,听得一群影卫都头皮发麻。
公孙景逸朗声一笑,上前两步行了个全礼。
“既然是茶花儿的长辈,我们都得喊声伯,哪有让您落单的道理?不如咱利落攒个两头局,掰掰要儿不嫌我们闹腾,我几个陪掰掰走两杯?附近就有瑞家楼子,您惯吃什么口儿啊?”
晏少昰面具下的眼珠子微微挪了挪,挪到这张硬朗年轻的脸上,声音更轻柔了。
“不必,你们小辈去玩罢。荼荼,明日见。”
他在一声又一声的“掰掰慢走”中远去,被这群自小修习礼仪的小混蛋梗得心肌麻木,梗得走岔了路,踱着步子从大门出去,又一步一个铁脚印地绕了半个印坊,才回了侧巷的马车上。
晏少昰喝了一停茶,把胸中郁气一口一口地吐尽了,才唤:“叁鹰。”
叁鹰:“哎,小的在呢。”
晏少昰:“茶花儿,是什么说法?”
叁鹰头皮发麻:“就是……他们几个闹了点误会。”
他把什么花笺拜帖,什么大姑二姥姥耳朵背的前因拿出来一讲,惹来殿下冷笑一声:“一伙人全不识字?是一群目不识丁的酒囊饭袋?”
叁鹰连连点头:“那必然是几个胸无点墨的庸俗小子!”
等里头喘匀了气,叁鹰才慢腾腾地措辞。
“奴才是这样想的,姑娘的名儿,一个荼荼,一个鹤霄,一个是爹娘给起的乳名,一个是您给起的,这哪个外人配叫啊?叫一声茶花儿,姑娘听着高兴也就算了。”
“唐二听着这错名,高兴?”
叁鹰倒吸一口气,隔着虚空给了自己三嘴巴,他嘴一秃噜,又说错话了。
车里不吭声了。
盛朝的官话也叫雅言,历朝历代的字音都有不同演变,但只有京城所在的地方才是正音,才是国韵,才是天下通语。这“茶花儿茶花儿”的,尾调勾出三个弯,乍听总觉得轻贱了她。
晏少昰把脸上糊着的薄皮面具摘下来,细细去看——双眼剩两个窟窿,嘴也是窟窿,唇厚,鼻翼丰,上头还缝了胡子,唇上的八字髭像两撇鲶鱼须,底下还有一撮山羊胡。
“为何这面具,如此丑陋?”
外边听热闹的影卫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你说这醋坛子翻了吧,殿下翻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一气就直接发火了,殿下不,他是有理有据地找茬!
叁鹰无言望天,吞吞吐吐说:“殿下以前叮嘱,做探子的,最好顶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扎进人堆里一眼找不着——人面画匠呈上去的图,您把面容俊俏的全给勾了,专门留了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