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越来越近,唐荼荼脚下越慢,到巷口时,她停住不走了。
手心有点痒,她攥了攥爪尖,忍不住鼓捣他:“二哥吃宵夜么?这条街上好吃的挺多的。”
晏少昰垂眸笑了声,他今日笑得太多了,比往常一个月还多,又道一声“好”。
他没用宵夜的习惯,今儿晚饭用得早,确实有些饿了。
廿一唇动了动,知道殿下对时辰有数,没提点什么,只探身去马车里取了一件大氅,给主子披上,是在隐晦地提醒他时辰不早了。
唐荼荼:“好嘞,有忌口没有?这边的夜市没什么素食,炸鸡、烤鸭、烧鹅、煎鱼,腰子,羊杂,偶尔蹦出来几样素食摊子,也是酸辣萝卜、熏卤千张这样的,二哥你吃什么?”
字字入他左耳,又从右耳飘出去了。晏少昰没仔细听,也点不出什么,“尝尝你的口味,你挑吧。”
唐荼荼乐了:“那我真去吃鸭血猪肝肥肠粉丝汤了噢?您不嫌这个味儿啊?”
晏少昰说“好”的速度明显比刚才慢了,喉头滚了滚,才道:“尚可一试。”
这些下水,宫里府里是见不着的,有时影卫想开个小灶,带回什么血杂去,厨子都嫌切下水会味儿了刀。
晏少昰只当鸭血汤是鸭血汤,猪肝汤是猪肝汤,肥肠又是另一种。直到大盅的汤一端上桌,晏少昰看清里头飘着的东西,脸色变了变。
唐荼荼还贴心地给他舀了一大碗。
她坐下点了几大碗汤,招呼影卫:“大哥们都喝一碗吧,真的很香的,这条街上最大的招牌。”
鸭血滑嫩,猪肝新鲜,肠段也清洗得干净,汤底熬出淡淡的奶白色,加了葱姜丝与胡椒,增香去腥极好。
唐荼荼打量二殿下的脸色:“怎么样?香不香?”
他这股子矜持总碍事,旁桌的影卫各个比二殿下反应快:“鲜掉舌头!比高汤、瑶柱蟹油吊出来的还鲜!”
唐荼荼嘿嘿笑着,自己慢吞吞地喝那一小碗。
上一顿是天黑前吃的,她怕他们这些半大小伙儿吃不饱,又去对街买了几笼牛肉包子,味道也极好。
“你怎知哪家的宵夜好吃?”
唐荼荼笑说:“叶先生和九两哥带我来的,这边宵禁不严,好多摊位都是路边百姓自己家,收摊关门就能睡觉。”
其实她晚上也只出来过一回,叶先生带她吃的就是这一家。
爹娘盯得紧,天黑不管跟谁出门都要报备,唐荼荼分明清楚自己再不回家,家里得急得去公孙家寻她。
可她就是拖延着,磨蹭着,不想走。
——要是,能把二殿下拐回屋就好了。
“……咳!”唐荼荼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呛着了,咳得不轻。
晏少昰要伸手给她拍拍背,被她手忙脚乱地推开,自己掩着口咳了半天,才把这口气喘匀。
第213章
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下肚,唐荼荼填满了胃里的余缝。
其实她最近两头跑,一忙起来就不惦记饿了,胃口渐减,晚上的宵夜轻省很多,要么吃一份酱油醋大拌菜,要么清水炖只梨,扔两粒枣,一丝糖也不加。
今晚这一碗高胆固醇……
嗐,失智了。
街上生意冷清的铺家陆续打了烊,这家摊子上也只有他们两桌人了。
坐久了冷,唐荼荼起来走了两步,扒拉着脑子里的行程:“二哥,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们运动会的场地如何?”
晏少昰放下两粒碎银,付了这一餐,起身,极专注地看着她。
“怕是不行,我今夜就得走了。”
唐荼荼毫无准备,被这句话敲得灵台一懵,怔在那儿:“不是说……要呆两天吗?”
晏少昰:“昨日,今日,两日了。”
唐荼荼瞳仁缩了缩:“怎能这么算?我以为是昨天下午,到明天下午呢。”
天津城这么大,从城门口到静海县都得走半天。说是两日,其实只呆了一天。
“夜路又不好走,路边的碎雪还没化干净……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讲……”
她说不下去了。
檐下一排红灯笼灼着眼,前边呛到的胡椒面儿后劲也足,刺着嗓。唐荼荼说着话,不知怎么,心里一股酸涩直往天灵盖冲,她差一点就要露出个哭脸来。
意识到表情变化的瞬间立马忍住了,只抿了抿唇。
于是晏少昰只接收到浅浅一层——她嘴角下捺,是不高兴的样子。
她这半年,长个子了。
杨柳一样脆嫩的年纪,个头不像小子那样是窜起来的,是不紧不慢的、细无声的生长。
在京城时常常相见,没感觉她长高了。今日站在跟前,才留意到她长了半乍高,晏少昰已经不用低头看她了,只略略俯下视角,眼皮一拢,就能把她盛在里头。
他慢声哄她:“今夜到城门附近歇下,赶着黎明就能出城了。”
圣旨是父亲的旨,有血缘牵系着,违旨虽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放到他身上,这是少有的离经叛道了。
军务要紧,满打满算只能留这么两天,粮草辎重走得不慢,再拖一日兴许就要出岔子了。
唐荼荼一声不吭,他说一句,她点一下头。
听二殿下又说:“今年你的生辰,我也赶不回来了。”
她生辰一月十七,离上元节只隔一天。晏少昰惦记了几个月,临到跟前了,来不了了,他算着日子匀来匀去,怎么匀也匀不出三天工夫。
大抵是夜风太冷了,冷得唐荼荼鼻尖发酸,眼角也发酸,左看右看想找点东西分分心,这么大个个子站她面前,左看右看也避不开他。
唐荼荼憋着这酸咕哝:“没事儿,反正也不是我的生辰。”
晏少昰低笑:“我省得。那你自己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自己啊……”唐荼荼唇角又被莫名的开心牵起来:“那我可得仔细算算历法了。”
她矜持地低着头,踩着地上的石砖线,嘴角翘得老高:“我好几年没过过生日了,要过过的也是阳历,农历生日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四月十几来着。”
——那还早,赶得及。
唐荼荼深吸口气,捏平了声音,很深明大义的样子:“生日是小事,打胜仗才是大事,二哥上了战场千万谨慎些,别冒进,也别轻敌。”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句,一晃眼,看见二殿下噙着笑。唐荼荼立马停住口,暗恼自己跟人说这个干嘛,人家能不懂这道理么?岂不是外行瞎指挥。
几名影卫牵着马等在街口,街灯与天幕拉扯着,投下一排深重的剪影。马蹄不耐地踢踏几下,像在催他。
唐荼荼目光挪回二殿下身上,眼睛又涩起来了。
他不是什么二哥,他也不是胸无大志的皇子,他是边城的统帅,是领着十万精兵守在边防线上的战士。
忙里偷闲来看看她,再送,她也不能跟到边关去,就该止步在这里了。
唐荼荼忍住心里的酸,其实她难受得有点想摁摁眼角,又怕露了矫情,咧开嘴时还是笑着的。
“不送了,告个别吧。”她爽快道了声,朝身旁伸出一只手,五指微拢,明晃晃地笑望着他。
古今礼节同源,许多都有古例可循,这握手礼虽不常用,晏少昰看见她笑盈盈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伸手握上了她。
可冷不丁的,唐荼荼贴近了一步。
几乎将自己投入了他怀里,握着他的右手不松,另一条手臂眷恋般揽了揽他的肩头。
他穿了一身鹤羽大氅,背后的毛羽厚实又柔软,手指扶上去,会陷在里头。
身前是绸面料子,冰凉凉的贴着脸,眼前有几点靛蓝色的绣图,离得太近,没看清绣的是云还是鸟。
胸前轻轻一声道别:“二哥,珍重。”
晏少昰被这声音钉住双肩,钉住双脚,钉住喉骨,将他锁死在风中,一动不敢动,僵站了好一会儿。
他喉头里堵了东西,这一瞬,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应尽之责都抛诸脑后了。
可这些终究是他的甲,丢开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又迅疾回弹,撞进他的胸口。
上位者如人之首,众所仰庇,从他出生那日起、从第一口禄米吃进嘴起,就得把黎民百姓的分量担上肩了。
而她有自己的路。
于是晏少昰只问,像往常每一次的好奇那样,低声问她:“这是何礼节?”
唐荼荼脸颊发烧,含混说:“给革命伙伴的最高礼节。”
晏少昰不耻下问:“革命伙伴,又是甚么?”
唐荼荼脸更烫了,从脸颊烫到脖子,脖子烫到双耳,她信口胡诌:“就是……怀着同一个理想和目标……在不同的方向努力……不需要天天见面,友情也能长长久久的……伙伴。”
明知道人家听不懂她这瞎话,唐荼荼自己先害臊了,往外直摆手:“快走啦快走啦!下回再来的时候得提前吱声啊。”
突然后腰一紧,她脸上又被冰了一下。
二殿下一条手臂回揽住她,年轻的身体,肘间力道惊人,唐荼荼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他那臂甲硌腰,而耳侧的心跳勃勃。
“礼尚往来。”
他声音板正,唯独尾音翘了个尖,像反过来揶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