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闹下去,必定要生祸的。
她定了定神,拉着哥哥和岳无忌叮嘱:“别乱跑,在这儿等我。”
“荼荼,你……荼荼!”
唐厚孜还不等出声问她要做什么,就看着妹妹跳下讲学坛钻进了人群,挤出了一条够她通过的缝隙,后头的学子飞快堵上,一眨眼就把她埋进了人堆里。
唐荼荼借着个头矮的便宜,从侧面钻进学子群里,劈手抢过了一名衙役手里的杀威棒。
身边人声鼎沸,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寒窗苦读十六年,竟比不上十两雪花银,这官场的路倒是好容易走!”
“甲辰年舞弊大案,查出夹带答案者七十余人,通通判了斩头呐!”
“老朽今年已经五十啦!五十啦!还是一个秀才,全是这些狗学官害我至此!”
盛朝重文,立国一百四十余年,至如今,私塾、县学、府学开遍天下,说满国百姓中读书人占了十之一二也不为过。学风昌盛至极,连乡野农夫都以会写大字为荣。
读书人越多,科考的录取比例就越低。童生试、府试、院试、乡试,一层一层地往下刷,至死不入秀才门的也多得是。
为了限制寒门学子入官场的数量,为了维持门阀士族的官运,为了各省道府的高官位不被这些寒门学子占尽,只能越来越严苛地往下刷人,优中择优,人才中择奇才。
而秀才与举人,又是官与民之间的最后一道坎,过了这道坎,人生大道才能在脚下展开。
久不入门,天下读书人积怨已久。
而学台这么薄薄两扇门,仿佛就是秀才离举人的最后一道阻碍了,推开它,掀翻这腐败的学政,大道就在脚下。
书生们摩肩擦踵,如潮水一般朝着府门涌过去,疯了似的把衙役摔到两旁,推倒门前劝阻的老学究,就要往学台里闯。
正此时。
一根杀威棒从天而降,以锐不可当之势横在了府门前,冲在最前头的几名学子当胸撞了上去,直撞得胸口窒气,一个趔趄,仰面往后头倒去。
唐荼荼面无表情地把杀威棒穿进两侧门环,瞪大门里的衙役:“还不关门!”
衙役们如蒙大赦,忙站成一排,努着劲儿关上了大门,把剩下的学子拦在了学台门外。又听到门外的胖姑娘隔着门喊了一句:“已经报案了,等京兆府来了再开门。”
等一群学子再看,堵了他们门的那姑娘竟没影了。
唐荼荼也没一夫当关的能耐,一棍子挂上去,听到大门内挂起了门闩,立马跑得不见影儿了。
闹哄哄的学子继续涌上去,都红了眼睛,砸门的、翻墙的,彻底没了理智。
朝阳大盛之际,一道尖厉鸣声从北面而来,刺破了整条街。北面有铜角金钹之声嘹亮高亢地唱起来,随着朝阳贯透人群,瞬息间压制了这一场闹剧。
闹事的学子都愕然回头望去。
一队金吾卫策马扬鞭穿过长安街,为首的武侯高举一只金黄卷筒,运气长喝道:“圣旨到——”
第18章 (本章大修)
圣旨来得快一步,紧缀在后边的是京兆府衙役,数百名衙役一路以刀背格开人群,勒令街上的学子退避到两旁文社和书铺中,从街口到学台府飞快地清出一条路来。
前头京兆尹骑着马开路,引来了一辆四驾齐驱的马车,龙蟠车篷,乌木为壁,四匹雄赳赳的大黑马拉着车行来了。
车上的人衮冕俱全,衮服上纹着的四条龙可比那卷圣旨灼眼得多。
两排衙役负刀长喝:“迎圣旨,跪——”
满街的学子都没回过味来,被这一声长喝才唤清醒,跪在地上,不敢直视。可惜人挤着人,行不了大礼,几乎全都是脑袋抵着前一个学子的背跪的。
唐荼荼站得偏,早在一群书生砸门的时候,她就早早跑到了路边。借着周围人多,还各个比她高,唐荼荼跪得并不实在,她是曲着腿蹲在那儿的。
也不知道是她胖,还是因为她穿的衣裳比周围学子鲜艳,晏少昰一眼就从人群中瞅着了她。
他扯了扯唇角,提袍下了车,硬是绕了个小弯,从她身边缓步行过去。
大门前的学子跪了一地,全低着头,无人敢看,晏少昰长袖挡着手,在唐荼荼脑袋顶上重重拍了个爆栗。
撂下淡淡一句:“哼,你倒是爱凑热闹。”
唐荼荼:“……”
她抬起头,望向了二皇子。明明那晚上已经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眼下,唐荼荼瞳孔还是不由地亮了亮。
面容冷峻,行事端方,这一身朝服威风凛凛,与他相得益彰,当得起天家气象四字。
外边这么大的动静,那位学政大人总算是出来了,叫衙役搀扶着,连走带跑地赶来,分明是平地,他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明显腿软得厉害。
“恭迎二皇子殿下!”学政大人一个叩首拜倒在地上,痛声道:“微臣昨日中了暑气,一大早头晕脑胀,饭也没吃,方才一听这些学子受刁民挑唆来闹事,微臣急得两眼一黑,晕了好一盼,这才醒来。”
晏少昰垂眸瞧他,和和气气笑了声:“那冯大人再歇歇。”
冯大人叫他这脉脉温和的声音给蛊惑住了,总算能喘匀气,撩起官服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汗,退到了一边去。
晏少昰扫向传旨的武侯,那武侯便恭恭敬敬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地念起来。
这圣旨写得并不晦涩,唐荼荼勉勉强强能听得懂,刨开开篇那几句繁文,后头说的是——“这次乡试试题交由翰林院和国子监重出,两边各出五道,题出好,即刻封入密匣中,由学政钦差带入各省;拟题人住进外廷统一监管,乡试结束前不得出入;各省开考时,开题匣,择其中六道。”
这就保证了第二套题的万无一失。
停了两息,等学子们喧哗完了,武侯又念:“学台徇私泄题,上不敬天地君,不敬圣贤师,下不敬天下学士。学政冯炳,数罪并罚,判斩立决;其余泄题、卖题者,交由大理寺立案彻查,严惩不贷。念在太后华诞在即,买题者不予追究,切记警醒,不可再犯。”
那位冯大人愣愣听着,听到“斩立决”三个字,一时间天旋地转,软在了地上,只哀哀叫了声“微臣有罪”,哀呼声遽然变了调,成了一声凄厉的:“殿下——”
后半声凄惨至极,浑不似人声。
唐荼荼猛地抬头去看。
那位穿着衮服赶来的殿下手中刀光闪过,冯大人的脑袋转过了个诡异的角度,一片血雾骤然喷洒在学台府门前。
那片血雾绽开时,唐荼荼怔怔看着,竟忘了闭上眼。
衙门前围着的学子也都被震慑住了,跪在近旁的书生们惶恐至极,连滚带爬地往后躲。一片惊呼之后,人群喧闹地议论起来。
不知是谁领了个头,学生们铺天盖地地喊着“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喊声如潮水般从街头涌到街尾。
衙役将那软成烂泥的尸体拖走了,沿着街一路走出去,送上囚车示众。
唐荼荼仍呆呆望着冯大人的尸体,两个衙役也不抬不背,只叫他双腿拖在地上,像拖着个烂麻袋,一路游街示众,毫无做人的体面。
她一个寒战,忽然抖得厉害,从头发丝一路冷到了足尖。
她猜得没错,杀几个老学究快速平息民怨,泄题的事儿就能掀过去了,这些拟题的先生手脚不干净,要么多年来给自家子侄泄题,要么是知情不报的同犯,杀得不冤。
可却没有想过是这样的……没有查案,没有判刑,没有下狱,没有伸冤……什么流程都没有,在数千学子面前,拔刀就斩。
明明他前一刻还在戏谑她“爱凑热闹”,嘲讽那位冯大人“再歇一歇”,怎么转眼就能提刀杀人呢……
宣完旨,从京兆府跟来的文书立刻抄了圣旨,衙役们一张张地贴满大街小巷,布告全城。
等二皇子和京兆尹都进了学台府,一群捕头衙役也都跟着进去后,跪了一地的学子们才相扶着站起来,瞧了一眼地上溅了一大片的血点,纷纷侧目不敢再看,速速散去了。
唐厚孜猫着腰挤进人堆,自己也抖得厉害:“荼荼,你有没有事?你怎么了,怎的站不起来?”
唐荼荼丢了魂似的任他搀起来:“我没事……”
唐厚孜失了体面,破口斥道:“你又莽撞!总是莽撞!你一个女孩儿,你……”
离得近的书生都望过来,唐厚孜住了口,他舍不得荼荼在人前丢脸,恨恨瞪了她一眼:“我回去再训你!”
唐荼荼嗯声应住。
脑袋上的那点疼早不见了,唐荼荼却没回神,望着二殿下走入衙门的背影,怔怔丢了神。
唐厚孜也跟她一样望着,颤声感慨:“怪不得都说天子耳聪目明呢,清早学子们才开始聚众讨说法,一转眼圣旨就写好了,真是太快了。”
唐荼荼却觉得不是。
这会儿太阳才大升起来,算算时辰,早朝的朝会都未必开得完,就算开完了,宫外的信儿传进宫里,再下诏拟旨传旨,不可能这么快,只能是昨夜就请好旨的。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