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能是那位二殿下的手笔,不然他一个皇子,也不该来得这么快。
他是带着圣旨,带着“斩立决”的心思,备好了刀来的。
唐荼荼勉强打起精神,和哥哥说了一会儿话,等周围软着腿站不起来的学子,被同行人扶着三三两两地散去,人不那么挤了,他二人才去找岳家的马车。
不等上车,二殿下的那个侍卫头子冷着脸追了上来:“殿下说,叫几位等等,还有话要问。”
“还要问话?!”
岳无忌又哆哆嗦嗦抖了起来,望向岳家那几个兄弟,几个堂表兄弟都眼神闪烁,窜进了人群,跑得飞快。
只有他那个年纪最长的堂哥厚道些,高高一拱手,一副“兄弟你自求多福”的样子,留在了路旁等他。
不多时,二殿下就从学台出来了,和京兆尹作了别,朝着街这头望来。
岳无忌肩膀耸得像只老母鸡,恨不得把自己脑袋也埋在里头,抓着唐荼荼的袖口,抖着声叫。
“……荼荼姐。”
唐荼荼瞥他一眼,低声道:“别这么畏畏缩缩的,大方点,一会儿先跪下认错,问你什么答什么,不要隐瞒。”
岳无忌声音都变了调儿:“我大方不起来……”
唐荼荼心情糟乱,听着他软趴趴的声音烦了,怒道:“你要是坦荡点,殿下没准还会觉得你像个人才,抬手放你一马!可你这样畏畏缩缩,看着就像个傻蛋,说砍也就砍了。”
岳无忌立马把脖子和胸膛挺直了,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了路旁。
一旁的廿一眼皮一跳,心说:妄猜殿下心事,该打。
可廿一心里又有点惊奇,因为这唐二姑娘说的是对的。廿一在主子身边跟了好几年,对主子习性摸得比谁都透,像这岳家少爷这样,犯了错还畏畏缩缩的,在殿下跟前一定讨不了好。
影卫散成两排,护着他们主子过了街。那位二殿下负着手行来,神色冷峻一如平常,脸上瞧不出半点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像是个刚斩了人的刽子手。
他仿佛不经意似的,也选了岳无忌刚才进的那家又逢君文社,还巧之又巧地,选的雅间也是他们前脚刚离开的梅字间。
唐荼荼确定了心里的猜测,这位殿下,真的一直在盯着她。
她脑子飞快地想,学台泄题一事她知情未报,是错;可她今日阴差阳错的,也算是做对了事,功过两相抵,就算抵不了,也要不了命。
抱着最坏的打算,唐荼荼抬脚跟进去了。
“荼荼……”
唐厚孜要跟上,却被拦下了,只能忧心忡忡地望着妹妹进去,雅间门被四个面若冰霜的影卫守住了。
唐荼荼本以为叫她进来是问话的,进门就跪下,规矩丝毫不敢错,大声说了句“给殿下请安”,等着听指示。
二殿下却没问她,一名影卫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声音极轻,说完静立在一旁。
唐荼荼只听到了“杀威棒”三个字,别的都没听清,她垂着头,眼睛只盯着地看。
那条衮服月白色的衣角落入她视线里,细瞧,没沾一丝血。
她听到二殿下提壶的声音,还有啜茶的声音。
好半晌,才听着他说话:“低着头做什么,敲你一下,还记仇了?”
唐荼荼定定神,抬起了头:“民女不敢。”
“我打得不该?”
唐荼荼:“该。”
影卫把她拿杀威棒挡人的事儿讲了,能凭那一棍拦下四五个人,可见一身力气是回来了。晏少昰望向了她右臂,却看到她那右手又是像之前两次一样,哆哆嗦嗦地抖着。
他双眉沉沉压着眼:“怎的,你那力气又没了?”
唐荼荼:“对。”
晏少昰冷笑:“呵,你这力气每回来得巧,没得蹊跷,成心跟我作对?”
唐荼荼心里警铃大作,一个脑袋磕地上:“民女不敢欺瞒,也不是我专门藏拙,真的是每回着急的时候,才会突然冒出来,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刚才圣旨还没念完的时候,我胳膊一软,连地也撑不住,一头撞到前边学子背上了。”
倒不像是假话。
晏少昰自视甚高,不信有人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骗得过他,姑且信了,又徐徐点评起唐荼荼。
“机敏有余,智计不足,行事莽撞,不顾后果。外边有一位书铺主,比你聪明得多,让人从大街上拉了几条拒马,堵住了街口,不叫后来的学生往里涌。”
“冯大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起事太快,必有奸人在场挑唆。叫你这么一闹,奸人都隐入人群,查无可查了。”
“好在没有酿成人祸。你挡得及时,不然,闹事的学生冲进学台打死先生,事儿就不好了了,那就得杀几个书生,以儆效尤了。”
唐荼荼提着心,听他百转千回山路十八弯地拐过了一重又一重,仿佛铺垫够了,这才悠悠落下刀。
“做得不错。起来吧。”
仿佛口鼻这才通畅开,唐荼荼深吸口气:“谢殿下夸奖。”
她坐上了一张椅子,坐得笔挺,肩背全紧绷绷的,一副“您说什么都对,我都听您的”的样子,察觉二殿下在细瞧她神情,又很快垂下眼去。
“怕我?”
唐荼荼破罐破摔了:“怕。”
晏少昰提壶的手顿了顿,又给她倒了一杯,徐徐道:“怕我也没用,冯炳必须杀,还只能在衙门前杀,他也确实该死,泄题历来是死罪。”
“可殿下审过他了吗!”
唐荼荼心里堵着的火再忍不住:“殿下审过了吗!泄题的主犯自然该杀,可那位冯大人如果不是主犯,如果他只是知情不报的从犯、或是压根不知情,他罪当至死吗?堂堂三品大员,连三司会审都不用走一遍吗?这就是我朝律法?!”
第19章
晏少昰静静看着她。
她有一双极亮的眼睛,灵气十足,和她肥胖的身躯一点也不相符。
“审与不审,冯炳今日都必须死。”
晏少昰沉声道:“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留着慢慢审也不行,这一慢,围堵的上千名学子必疑心我们官官相护,闹得更猖獗——时局不同往常,如今各国使臣都在京城中,明面儿上带着岁贡来贺寿,实则都是居心叵测的异族人。民愤不平,一月内必生大乱。”
说完,他又像是有点疑惑。
“退一步说,学台泄题一事我已查实,审与不审,有什么分别?不论冯炳是主犯从犯,就算那题是他手底下的先生泄的,冯炳毫不知情,但他玩忽职守,驭下不严,酿成今日大祸,他也逃不了一个死罪。”
“死他一人,没连带家族,不是皇恩么?”
唐荼荼忽然觉得丧气,丧气又好笑。
她跟他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皇权凌驾于律法,律法也就成了形式,皇上说要平民愤,那冯炳就必须死,三司审不审,判不判,没有分别。这样不由分说地斩了,可能还要被赞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在闹市里由皇子亲手行刑,这是多重的份量,多少书生、多少双眼睛看着,只需一日,“皇上严惩恶官”的名声就能连着圣旨传遍整个京城,能最快地平息民愤。
可一个人,生时伸冤的权利,和死后应有的体面呢?
唐荼荼垂下眼睛,咬紧牙关,再不说话,眼里有雾涌上来,她头回这样的想家。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拧巴什么,在跟什么较真,可冯炳那声凄厉的“殿下”,还有破麻袋一样被人拖着游街的尸身,像是刻在了她眼球上,闭眼也挥不去。
“以杀止乱,不必多想。”
那位殿下还别扭地宽慰了她一句:“你是离得近,吓着了,回家喝碗安神汤,睡一觉就好了。”
唐荼荼:“殿下说得是。”
“以后别来凑热闹了,不是什么好习性,你又爱招惹是非。”
“殿下说得是。”唐荼荼又是这么一句,她放空脑子,什么都不去想了,只管应声。
桌对面的晏少昰,被她这两句话堵得一口气窒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静坐半晌,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他想,她这双眼睛可真是怪,盯着他的时候,叫他浑身不自在。这样垂下了眼睛,又叫他心里涌起遗憾来,那遗憾来得汹汹,越涨越高,眨眼就湮没了他一半的理智。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养尊处优,每日练剑,却连茧子都没留下一个,可他已经握着刀杀过不少人了。加上这两年掌刑部权,他判死的、刑死的,大概要数不清了。
晏少昰鬼使神差地,开口讲起了一桩旧事。
“我第一次提刀杀人,是十岁,斩的是我皇叔。”
“那年,我父还是太子,祖爷爷带着几位太妃与我们去避暑山庄消夏。在东北面大宁都司就藩的四皇叔,却悄然发兵叛乱,率兵急行二百余里,攻破山庄,逼入宫门,直闯到正殿门口,才被护国寺赶来的众棍僧拦下。四百余僧人杀到天明,终将叛军拦在了殿门外。”
“祖爷爷气极,判了四皇叔斩立决。可武官亲卫尽数战死,文臣懦弱,僧侣虽已破戒,却不杀力竭之人,身为太子的我父皇不敢提刀,皇兄亦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