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天子脚下第一府,这座占了半座坊的大府衙,直直矗立在京城的中轴线上,与都察院比肩而邻。
这两个衙门都是天子明耳目、肃风纪的官署,都察院管的是纠劾百官,京兆府却是给百姓办事的衙门,田宅户口、杂徭市肆、礼乐学校、追赃缉盗……但凡京城百姓的事儿,都能管得了。
乡试泄题是大事,他们两个小孩也不托大,没朝着府门去,反倒绕去了京兆府南面的一条小巷。
府衙方圆一里内,总共设有十二个铜匦,都设在僻静小巷中。
这铜匦,是一个铜铸的大匣子,铜匣镶死在墙上,匣门也成天锁着,只在上头留一道指宽的细缝,像后世的举报箱。最早是武周时的女帝所创,可以言政得失,不论是伸冤、告密、陈事、揭发检举、自荐求官,但凡百姓所求,都可以写在信中,放进铜匦里。
因为是个死匣,只能往里放,谁也取不出来。只有每日正午时,京兆府的衙役队会拿着钥匙来开匣收捡信件,当着百姓面儿清点信件数目,一封不能少地呈到衙门去。
无论什么人揭发什么事儿,五日内,京兆府必须查得水落石出,张榜布告。五日内不张榜的,揭发人就能去大理寺告京兆府尹徇私,甚至能直接越过府尹状告官吏,直呈天听。
唐荼荼头回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时候,就暗暗记住了。
盛世年代,铜匦用的人不多,厚沉的顶盖上蒙了薄薄一层灰。
唐荼荼拿出岳无忌写的揭发信,要往铜匦里放时,忽然被哥哥捉住了小臂。
“怎么了?”她奇怪。
想是这半月都无人陈事,半月前公榜的告示还贴在墙上,判的是一户地主私占村民沃田的小案,地主全家八口“斩立决”,判了个连坐罪。大红的判印盖在上头,浓重似血。
治世需用重典,盛朝律法严苛不是假的。
那鲜红的“斩立决”三个字灼得人眼疼,唐厚孜死死盯着,一时挪不开眼。叫他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的心事,终于在此时涌上来,全堵到了嗓子口。
他捉着唐荼荼的手有点抖,低声道:“荼荼,我们不告了,行吗?”
“嗯?”唐荼荼愣住:“为什么?”
唐厚孜不敢看妹妹的表情:“都是有家有口的老先生,但凡彻查,必定要连累家族子孙,学台那么多老先生,家里那么多人……”
他对上妹妹清凌凌的目光,愧疚地低下了头,恨恨一拳砸到掌心:“荼荼,我可真没用!他们明明是罪有应得,可我、可我……”
“你怕他们也被判个斩立决?”
唐厚孜不作声,虚虚攥着拳,被妹妹盯着的感觉居然比被夫子盯着更让人着慌,他不敢抬眼,紧张得从脖子到脸都红了。
唐荼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轻吁一口气。
她想,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心慈手软,都不是什么好习惯。
可少年能心怀仁善,已是难得。
在她上辈子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末世逼她飞快成长,同样也催逼着所有的少年人。在那闭眼是炮火,睁眼是刀枪的几年里,她见过十几岁就奸猾的、世故的、行骗老道、嫖娼熟练的少年人,却极少看到这样的良善。
少年薄薄的胸腔不过一掌厚,里边藏着的是一颗仁慈善良的心。
唐荼荼扬起嘴角,在唐厚孜的目光里,把那封揭发信折了几折,塞回了自己的绣袋。
“好,我听哥的。”
“你同意了?”唐厚孜猛地抬起头。
唐荼荼迎着晨光眯起眼睛:“哥哥想要公平,咱们就想法儿讨回公平;哥哥想要仁善,咱们就做善良的好人。我听哥哥的,你打算怎么办?”
唐厚孜昨夜就想过了,闻言拉着她就上马车,与赶车的书童交待:“去学台。我们去给学政大人提醒儿。”
他两人又乘着车,折道去了学台府。
学台府门庭冷清,本来就是个清贵的散衙,平时一群老儒在里头著书立说、针砭时弊,几乎不办公。这会儿还没到开衙的时辰,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路人。
唐厚孜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打算进学台找大人陈情。他要将唐荼荼手里的信接过来时,唐荼荼却没给他。
“哥,你好歹也是个小才子,万一被人认出来,你还考不考了?”
说完越过他,自己小跑着上前去了。
唐荼荼拿一张手帕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迈着大步跨上了两道石阶,在衙役狐疑的目光中,她把那封信塞过去,压低嗓音,没头没尾地对衙役说。
“交给你们学政大人,告诉他是大事,信务必带到你们大人眼前,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撂下这句话,唐荼荼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只留下门前的几个衙役摸不着头脑,又叫她这两句神神叨叨的话说得心里打鼓,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忙去院里禀告大人了。
唐厚孜藏在巷子里,扒着墙往府门前张望,压着声纠结:“这样有用么,不用当面跟学政大人讲吗?”
他手脚都没处摆,在地上来回转悠了十来个圈,回头再看妹妹,竟没影儿了。
再一瞧,唐荼荼居然坐在巷子口的小摊儿上,点了份香煎云吞,正细致得往云吞上淋醋。
“荼荼,你怎么还能顾上吃啊,我快急死了。”
云吞用的是生煎做法,先煎得底儿酥脆,又加水焖熟,撒了一层焦香的芝麻,轻轻一咬,肉汁四溢。
唐荼荼烫到了舌尖,嘶声吹凉,“我也快饿死了,吃完再说。”
她又摸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喊那店家:“再来两份。”
唐厚孜苦着脸:“我吃不了两份。”
唐荼荼:“我吃。”
“好嘞,客官稍等。”店家手脚麻利地又起了锅,薄薄的胡麻油撒上去抹匀,一锅正好是两份。
第二份云吞才刚送上来,两人便见学台府门前冲出来一位大人,岁数不小了,一身官袍都没系好,慌里慌张地扶着官帽就冲出来了,摆明了是刚从被窝被人捞起来。
“这是学政大人,你快藏一藏!”
唐厚孜惊呼一声,忙按着唐荼荼的脑袋往桌子下藏,被妹妹扭身挣开,“怕什么,认不出来的。”
她回头去看,那位学政大人脸色青白,扯着门口的衙役问了句什么,又奔下衙前石阶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没找见人,那大人脸色更白了,似能当街晕倒,抬手叫衙役扶着,颤颤巍巍地回去了。
唐荼荼笑起来:“没咱们事儿了,哥,赶紧吃完去书院吧。”
唐厚孜愣愣地吃了几只云吞,顺着她的话往下想。
学台里的先生们都是文采颇高的大儒,拟题的那几位更是才高八斗、熟知世情。可历来学台只管出乡试题,主持乡试和批卷都归礼部管。
每回学台出完试题,都要上呈礼部司,等国子监和礼部司先后校正一遍,确定题目没什么问题后,才会录档入库,立刻由皇上选派翰林三日内奔赴北方六省,主持各省乡试。
也就是说,这套题还没有定下,只要学台赶紧改了这套题,重新出一套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唐厚孜跳得飞快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大口大口把碗里的云吞吃进肚子,又把店家送的那碗面汤一饮而尽。
“荼荼,你真是太聪明了!”
瞧着时辰不早,他忙道:“谨言,你不用送我,送着二小姐回府,我走着去书院。”
唐荼荼望着他走远,细嚼慢咽地把剩下的云吞吃进肚子,又叫店家拿油纸包了一份,当是给珠珠捎的零嘴,这才坐着马车回了府。
可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两日,学台泄题一事飞快扩散开来,到了廿五那日,几乎全城学子都得了信儿。
岳无忌终于怕了,一大早来了唐府,惨白着一张脸拍开大门,叫门房去给二小姐传信。
“荼荼姐!荼荼姐!事儿闹大了!事儿闹大了!”
他跟个喇叭似的重复了两遍,差点哭出来:“我要是知道事儿能这么大,我就不写那揭发信了,你怎么能大街小巷地去传呢!你这分明是要害我!”
唐荼荼皱起眉:“你胡说什么?我哥心善,怕揭发信直接交给京兆府会牵连太多人,只把信给了学政大人。我什么时候大街小巷去传了?”
“不是你?!”岳无忌瞪大眼睛:“那怎么全京城的秀才都知道了?!”
这条巷子里住的全是小官之家,他这么叫嚷,被人听着怕是不妙。唐荼荼把他拉到侧巷,听岳无忌小声说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乡试历来只在南北直隶和各省设考点,直隶省环绕京城,下辖甚广,京城、天津府,还有整个河北,统为直隶范围。为彰显天家气象,这几个府的乡试全是要在京城考的。
又因为今年赶上太后寿辰,学子们早早进了京,如今聚起的学子已有两万余人,全在城中住着。文社里才子扎堆、满城的大儒开班讲学、书商抄印往年考题,就连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讲的都是往年科场上的事。
人太多了,丁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便能传得满城风雨。何况学台泄题,不是捕风捉影。
唐荼荼皱眉:“你到底泄给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