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所在的末世,各省圈地为城,几乎体会不到国别的概念,她对历史上蒙古的了解不足两页纸,这回亲眼得见颇觉新奇。
说是青年武士比武,北元上场的却是一个腰如铁桶的壮汉,那身板,那一身横肉,大马金刀地走上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
校场之上各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唐夫人也看呆了:“这、这是青年人?”
一声锣响,督战的礼官高声解惑:“泰赤乌氏勇士,额日斯,年十八!”
还真是青年人!
唐荼荼看了这一下午,还是头回见着身材这么不健美的力士,看起来胸腹脂肪松垮,从肩到腿全身都瞧不着肌肉线条,就是瓷瓷实实的一身肉。
盛朝军中的将士,多是英武精致的壮实,常年练出来的身材很匀称,跟蒙古这些大口吃着幼羔肉、大碗喝着马奶酒,天天补充高蛋白的壮汉不一样。
这额日斯个头不高,长得却壮,穿着不系扣的马甲,袒胸露脯的,实在有碍观瞻,垮裤松垮,马靴肥大,全身上下都不合于中原礼法,周围不少女眷都娇斥着捂上了眼睛。
刚才江凛对上成年校尉,如小鸡崽对黑熊,眼下再看看场上盛朝小将军和这额日斯的对比,便犹如竹竿精对野牛了,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
这……简直没法打。
唐荼荼心提得老高,细一琢磨,好嘛这北元鬼精,专拣着小郎将们已经打了好几场、耗费了力气的时候才上来。可规则是自家定的,遇上来砸场子的硬茬了。
这场怕是要输。
场上几位小郎将也警惕起来,挑了个轻功最好、攻势最快的跟他比。
选出来的小郎将观察了一会儿,瞧这蛮牛一样的额日斯既不举拳,也不抬手起式,只晾手干站在那儿等着,瞧不出是个什么路数,决定先试试他的深浅,于是一连串飞踢踢在额日斯胸腹。
那额日斯眼睛都没眨一下,等他攻势了了,额日斯咧嘴放肆笑起来,大吼一声,脸上横肉狰狞。
唐荼荼心道不好。
额日斯借着小郎将的飞踢之势,猛地一提他双腿,将那小郎将倒垂着举起。那小郎将反应不可谓不快,仅凭着腰力卷腹攀起,去抱他的脑袋,反应快到了极致,却抵不过这人的大力。
额日斯以他头肩为落点,狠狠地将人掼在了地上。
只对了一招。
全场死寂。
唐荼荼一身热汗立刻变凉了。
这是格斗式里最狠的招数之一——抱摔。头颈与脊椎以这个力道撞到地上,人不死也得残。
场上剩下四个小将军忙把战友拉下去,换了一人跟他比。可额日斯似只会这么一式,不论是谁上,不论什么招式,他通通一个抱摔解决。
擅拳者,拳头攻过来,他一双铁手死死扣住小郎将的手臂和肩膀抱摔;腿法好的,他抓腿抱摔;击打他腰腹的,额日斯拦腰抱摔,仗着一身蛮力,一连放倒了四人。
最后一个小郎将左躲右闪,本来是能避而不战直接投降的,可将门出身的哪个没点儿血性?
叫周围营将滔天的吼声一激,这一位也咬牙冲上去了,他已经谨慎至极,却破不开这个力量压制的死局,勉强撑了片刻,照旧被摔得瘫在地上,没了气息。
可额日斯依旧不依不饶,一屁股坐到他胸口上,拳拳冲着青年的脸砸。他碗大的拳头裹挟着巨力砸下去,一声声闷响听得人心都凉了。
军营中哗然一片,将士们都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锵锵”的示意息战的锣声已经响过了好几声,升拔战意的军鼓也停下来了,全愤怒地看着场上。
直到廿一飞身上场,一脚踢开那汉子,将那个没了气息的小郎将从他手中抢了下来。
再一看,夯平的砖地上竟见了血。
那一滩血迹猩红,刺红了每个盛朝人的眼。
额日斯高举双臂吼了一声,笑得猖獗,粗脖上一圈五颜六色的彩翎竟不显得滑稽了,衬得他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而对面的北元看台上,十几位使臣同样笑得肆意畅快,远远地用蒙古语喊了句什么话,高举起碗大的酒杯,冲盛朝的皇帝遥遥一敬。
挑衅!十足的挑衅!
比武讲究打人不打脸,中原的武人几乎都学过穴位图,都会尽量避开往敌人的面门和死穴打。先前比了一个时辰,每一个败者都是轻伤下去的,哪怕江凛那样当胸挨了一拳,最后也是自己站着走下场的。
番邦人大概不知道什么穴位,可武人一定清楚什么是要害。抱摔,是最快废掉一个人战斗力的方法,也是用蛮力压制技巧的野蛮打法。
前头坐着的老夫人被吓得直抚心口:“哎哟,怎么这样打人?这、这不得打出个好歹来,夭寿唷!”
看台上一群女眷各个面如金纸,探着脖子张望,没人发现她家老太太的异状。
还是唐荼荼观察入微,她小桌上的茶杯忽然轻轻晃动了起来,薄胎瓷底儿撞着桌板,清脆地叮叮作响。
唐荼荼细看,原来是前头那老太太后背贴上了小桌,她似是在抖。
“您怎么了?”唐荼荼觉着不对劲,起了半身去看。
竟见这老太太脸色发青,一手死死按在胸口上,另一手哆嗦地厉害,五指痉挛成鸡爪状。
唐荼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抓过老太太旁边坐着的女眷狠狠一扯,那是一位满头华翠穿金戴银的夫人。
唐荼荼一着急,手下就没了轻重,那夫人叫她这一下扯得仰了身,差点滚下椅子来,不可谓不狼狈,扭过身,脸上从错愕到怒火晃荡了一瞬间,张嘴就要叱骂。
“你……!”
唐荼荼忙一指前头:“你家老太太是不是犯病了,她怎么抖得厉害?”
那夫人听着她这么一句,哪里还顾上怒,魂儿都吓飞了:“娘,娘你怎么了?”
这下一家人都鸡飞狗跳起来,谁还顾得上看场上,全家儿媳孙媳、丫鬟仆妇全乌泱泱地围上来。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啦!”
“您别吓我呀!是不是吃什么东西卡着喉咙啦?”
叫的、嚷的、掐人中、抚背的,掰开老太太嘴看她是不是卡喉了的……乱成一团。
唐荼荼原本要上前,被她们挤出了人群,她反倒滞了滞,攥紧了手指,只冷声道:“气儿都喘不上来了,还围成一团!赶紧散开,去叫太医啊!”
一家人如梦初醒,扯着嗓子叫唤:“快来人!都让开,太医呢?!”
第109章
好在摔角场地旁边就是太医棚,从院使到食医、疾医、疡医,三类大夫全随了驾,就怕这南苑刀剑无眼地伤着了贵人。好几箱子外伤药还没开盖呢,先倒了一位老夫人。
院使领着几个绿袍太医迅速查看,瞧她们一家六神无主的,问老夫人有什么旧疾、才刚吃了什么东西,七嘴八舌各执一词,没个主心骨。
于是望闻问切四诊里头省了一半,只掰开老夫人的嘴查看,同时探了探脉搏和颈动脉的跳动。
“转豆脉,勃发疾促,重危。”院使疾声吩咐:“挂帘!医女过来。”
几个药童跑着在看棚里穿梭,立刻将四面白帘高高举起,挡住了外人目光。
看棚地方窄促,临时挪腾不开,白帘子一下把这姚家的女眷全围在了里头,几张桌子一拼,抱起老太太躺在了上头,解开了她襟口两粒扣子。
他们急救似有章程,一个有些年纪的医女清理了老夫人的口鼻,在她嘴上垫了块薄布,托起其下巴,捏住鼻子,开始嘴对着嘴吹气,分明是人工呼吸。
——是了,这是有急救术的年代。
唐荼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想分辨这是那位大牛先祖、还是江茵传过来的,那位老先生的书她只借来几本,剩下两箱子都没看过,一时分不出来。
可医女对嘴吹了会儿气,这老夫人不见丝毫好转,面色很快从青色变成紫绀,甚至隐隐发黑,情状可怖。她双手已经离了胸,转而抠在自己的喉咙上,唤不上气儿来了。
那穿着青袍的院使大人猛地回头:“王常山呢?!”
“这儿呢,这儿呢!”身后几个腿脚麻利的药童推着一个大夫连走带跑地上了前,正是王太医。
王太医才刚还在疡医队伍里,给那几个小郎将诊治,转眼就又被拉拔着跑过半个校场,他只来得及喘了两口气,稳了稳手,从医箱里抽出一根袖珍的金刀,稳而准地在老太太喉头之下半寸、一个黄豆大小的凹陷处,刺刀进去了。
“啊!”女眷们惊呼出声。
可他下刀太快了,还不等女眷们扑将上来、骂他杀人,那老太太接连几声剧烈地呛咳,整张脸由黑转青,又因飞快回血而涨红。
活过来了……
她家一群女眷都傻住了,结舌不能言语。
这是快速开放气道的办法,唐荼荼听过这样的急救措施,还是头回见。
她双眼紧紧盯着王太医,心里紧随着王太医的每一个动作默数秒钟,计算急救时间。
等老夫人咳完了,也长长地喘完了,王太医这才顾上戴起手套,拿蘸了药酒的棉花消毒伤口周围,擦去了很少的几丝血迹,往那个小刀口里插了一根银制的细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