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自己没食欲,只看着他们几人吃,拿了块帕子浸了水,给荼荼擦脖子上的汗,怕她那块伤浸了汗,以后不好祛疤。
“泄气了?”
唐荼荼摇摇头:“没有。上午没生意的时候,我就坐在那儿思考,想明白不少事。”
她表情深沉,华琼笑了:“想明白什么了?”
唐荼荼道:“客人有矜贵体面的,也有刁钻刻薄的;有想买但舍不得银子、悻悻离去的,也有自己想买就不管掌柜高不高兴,吆五喝六也非要把价压下去的,都是人性使然。”
“和气生财的道理不错,可生意人不会一直和气,总会遇上不好相与的客人。我这还是在本地,有靠山,也有底气——姥爷当初拖家带口地来京城,还有二舅在外边跑商,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受的委屈一定比我多。”
刘大刘二筷尖顿了顿,惊疑地望她一眼,都没说话,埋头继续吃菜,使筷的速度却慢下来了。
华琼没料到她一个上午,悟出这么个“说错倒不为错,就是莫名其妙”的人生哲理来,华琼不想叫荼荼跑偏了,把她拉扯回主题来。
“知道为什么卖不出去嘛?”
唐荼荼摇头:“我想不出来,是地方不好?街口人流量是大,但是客人往往不在路口买东西,都要往里边走走。也可能是因为天太热?骑在马上的不愿意下马,坐在车里的不愿意下车?”
华琼:“这是借口。逛街的都是闲人,这么热的天都出来逛了,有什么不乐意下车的?——你错在没有知地取财,择地生财。”
唐荼荼怔了怔,坐直了:“这话怎么说?”
华琼道:“奇珍楼里的稀罕物件虽然多,但跟你一样,他们也是二道贩子,最早就是靠倒卖南货发的家,进价一两的东西,倒手卖五两,图的就是京城的富人没见过这些新奇玩意。”
“奇珍楼不用跑着腿儿天南海北的进货,因为人家生意大,招牌响,京城富贵人家一听‘奇珍楼’,没人不知道的——所以天南海北的客商来了京城,都是捧着货,客客气气往他家楼里送的,再由楼里眼光毒辣的掌柜选货。”
“他家楼里的货品都会写上徽记,盖个红戳儿,上有‘奇珍’二字,这就是招牌——‘奇珍楼出品,精中选精’。”
“他家一个门帘卖五两,能买得起的富贵人家,不差这五两,差的是它家徽记带来的体面;花用不起、偏偏又想买回去摆阔的人家,才会为路边的摊货驻足,在两三钱上跟你计较——有珠玉在前,客人反而会觉得你这帘子,是仿着奇珍楼竹帘做出来的假货,不值那个价。”
似一道灵犀闪过脑子,唐荼荼渐渐听懂了:“我错在定价太便宜?看起来像假货?”
华琼:“是地方选错啦!骑着马、坐着车的富贵人,谁会买路边小摊呢?赤着两条腿走路的,谁会花一两半买条门帘呢?一两半够吃多少顿肉了?”
“你再想想:哪儿的百姓有钱,也爱买摊货,不在意徽记的?”
唐荼荼试着问:“西市?和西头的住户?南边也行,南边住着好多来游玩的外地人,一定有很多客人没见过这竹帘画——这么说来,我最该避开的就是东市了!”
“对喽!”
华琼笑道:“东市上客人瞧不上的路边摊儿,西市上多的是富民富户,想要这份体面——跟达官贵人家挂一样的竹帘子呢!你说他们乐不乐意?”
唐荼荼如醍醐灌顶,瞧今儿天色不早了,把剩下的竹帘画拉到西市去,第二天一早又在西市支了摊。
她怕卖不出去,索性把价牌改成了“一两三”,算算一两三也大有得赚。
西市上流摊儿太多,怕是得有千数,市署不发牌子,也不要市金,只有差役绕着街检查秩序。
这下生意好得出奇,到了半下午,剩下四十多幅竹帘画就全卖出去了。
第82章
买竹帘画的不光是路人,西市上也有十几个铺家买了,买回去立马换下旧门帘,把新竹帘挂起来了。
唐荼荼分辨了一番,没能辨认出是不是华家的铺子。她问华琼。
华琼挑眉:“我哪有那闲工夫,挨门挨户地求着人家买你的东西?你老娘看着像大善人么?”
唐荼荼又回头望望刘大。
身为华琼身边的健仆,刘大这张脸在西市上很有辨识度,难不成是因为他站在摊位旁?叫铺家的掌柜以为是华家支的摊,才过来你一幅我一幅地给她扫了尾货?
刘大只是笑道:“姑娘别多想,是你进的货品好,这竹帘画确实物有所值。”
倒也是,唐荼荼安心收了摊。
干了两天倒买倒卖的生意,刨去各种吃喝开销,净赚三两。唐荼荼打开褡裢,对着连包底儿都没铺平的一把碎银子无语凝噎。
三两不少,够她半个月的吃喝了,但唐荼荼一对比自己七百两的进货银,这点钱实在不值一提了。
好赖是没亏本,全靠娘亲点拨。
经此一事,唐荼荼不敢乱进货了,拿着七百零三两又回了南市,小心谨慎地往出花。
自十五京商集|会始,已经过去三天了,还剩两天,街上人不那么多了,客商的货还是足的,补货都是大手笔,好几车一齐往市上拉。
唐荼荼大约明白了跑商的好处,小商小贩生意再好,也是小买卖,跑商却不一样。跑商是大量进货,大量出货,虽然山遥路远,但路上的人力和时间成本都能被最后的出货抹平,一变现,资产就能翻几倍十几倍。
她从刘大那儿得知,二舅的商帮不是装满货出门的,出门时只背七成货,剩下三成的马背和大车是空着的,留着路上经过晋豫皖、看到新奇东西时再一点点添补,带去南边看看好不好卖。
这就掌握了行情,依此再决定明年进什么货。
是以,唐荼荼捡着稀罕的北货少量多样地买,京城的堆绫补花和茶汤面、河北的皮影、蒙古客商的驼刀,都买了一圈。
她比对着市场上手推车的大小,按能装满两车的量买的,华琼只瞧一眼就皱了眉。
“这点东西,哪里能装得下两车?半车都装不满。你二舅这回去江南,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山平路坦,用的都是大箱车,两匹马才拉得动,一辆车不比一口棺材装得少。”
华琼百无禁忌,举例也举得让人瞠目结舌,唐荼荼想了想一口棺材多大,自个儿发起愁来。
堆绫、茶汤面、皮影、驼刀,都不占什么地方,唐荼荼本着分散风险的想法,这个买五十个,那个买五十个,怕哪样卖不出去,鸡蛋不敢往一个篮子里放。
买着买着,唐荼荼自己也觉得不成气候,被华琼这么干脆地下了结论,她才确信自己这样进货是真的有问题,只好在南市上来回溜达。
天热,走一会儿就渴得嗓子冒烟,唐荼荼带着刘大刘二,坐遍了南市上的每一个茶摊。
这趟刚坐下,要的冰糖双雪水还没送上来,一个高个男人大步走过来,停在了她桌前。
高个儿,瘦麻杆儿,穿一身体面的直裰,露出一张不常在太阳底下行走的、白到发光的脸,笑盈盈探过脑袋来。
“掌柜的说姑娘在南市上散财呢,睁着俩窟窿眼什么也认不得,两天散出去三百两银子,叫我过来盯着点。”
唐荼荼惊喜:“九两哥!”
傅九两哎一声,应了这声哥,端起一碗双雪水来喝了。
这“双雪水”名儿起得雅致,其实就是冰糖雪梨银耳汤,炖好了加点冰,店家舍不得放糖,甜味寡淡,解暑却正好。
他和唐荼荼一样节俭,连碗底的梨片都不放过,吸溜着吃了。
唐荼荼还记得他在画舫上拿一千五百两收闷包的豪迈,见状,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惆怅地问:“九两哥,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恩?二姑娘怎的这么说?”傅九两侧头。
唐荼荼道:“像你们这样做大生意的,一张嘴几千两就出去了,是不是看不上我这三瓜俩枣的?空拿着七百两的进货银,还是叫我买了一堆杂货,我这也不敢买,那也拿不准的,越买越胆小,实在没魄力啊。”
“三瓜俩枣怎么了?”
傅九两笑道:“姑娘忘了我名字怎么来的了?我叫‘九两’,我做了六年的学徒,攒下九两银子,最穷的时候,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魄力?手头没钱、没本事、没眼光,讲什么魄力?”
唐荼荼心里叹口气,没钱,没本事,没眼光,说的是她没错了。
傅九两忽问:“姑娘知道西市上,为什么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货铺子么?”
他自问自答:“因为卖杂货不用动脑子,鸡零狗碎的进点货,卖出哪样算哪样,赚不了大钱,也亏不了大钱,特别小家子气,是吧——可这就是最实在的商人。”
“一户普通人家,半辈子攒上二百两的家底,敢拿出一半来开个铺面的,就已经是天大的勇气了;敢掏空全部家当、瞅准一个买卖狠狠往下砸的,都是拿着全家老小的钱在豪赌,要么倾家荡产了,要么——”
他指指东边:“在东市风光起来了,铺面大得能敞开五道门——不说京城,天底下,有多少商人有这样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