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沉着脸,只听着,没有表态。
杨守敬双手奉上《职工手册》,接着道:“玉大人沐浴皇恩,得以监管金缕记,却假公济私,在《职工手册》内广传自己的名声,皇上请看,这《职工手册》内,提及玉大人之处竟比皇上还多了二十六次!”
康熙轻轻的招了招手,一内侍连忙小碎步而下,将杨守敬手中的《职工手册》奉到康熙面前。
众位阿哥皆表情平静,似乎与己无关、毫不知情,只十阿哥脚下微动,有些担心起来,但他的身子才刚稍稍前倾,十四阿哥就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朝着八阿哥的方向略抬了抬下巴,而后微微摇头。
十阿哥懊恼的一皱眉,最后一咬牙还是站住了。
康熙打开册子看了起来。
杨守敬接着道:“皇上命雍亲王赈济台州和常山两地灾民,但玉大人调动商人们的财力物力,搞出浩大声势,生生叫灾民百姓们看不见朝廷的赈银,不念皇恩,不思雍亲王之功,雍亲王身为皇上任命的赈灾钦差,台州和常山的百姓却只知玉大人,不知雍亲王。”
听到此处,八阿哥的嘴角才极轻微的微微勾起。
杨守敬这话虽然是为弹劾玉格佐证,但也说明了功劳都在玉格身上,如此,四阿哥还论什么功,行什么赏。
他这一趟到底是白去了。
杨守敬磕头重声道:“皇上,微臣实在不知,玉大人此番作为,到底意欲何为啊。”
康熙没什么情绪的合上折子,看向众大臣道:“众爱卿怎么看?”
这一下就是正问到八阿哥怀里去了,论在朝的人脉势力,满朝舍八阿哥其谁。
阿灵阿出列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此事单凭杨御史一家之言,不足为信,当派人到台州和常山两地具体探查后,方可定论。”
康熙微微点头,“可。”
八阿哥的拇指和食指怡然的捏住朝珠捻了捻,这一探查,可就更证明四阿哥的无能了,毕竟玉格在台州所为,实在叫人炫目,四阿哥自然就黯然失色了。
又有一大臣出列道:“还有这金缕记的《职工手册》,金缕记厂房内如今人员已近万人,里头情形到底如何,也得派人进去探查清楚,若情况有异,也可及时控制,否则,怕生动乱。”
话音落,又有数个大臣出列俯身,“臣等附议。”
然这一请,康熙并没有立时答应下来。
隆科多出列道:“奴才认为不可,金缕记之所以将厂房建在城外,又定下严密的进出规矩,正是因为金缕记所涉的、商业机密甚多,若是派人前去探查,到时工人们必定人心惶惶,加之人多眼杂,如此,金缕记的秘密外流,不知应当由谁来担这个责任,况且如今不过一些流言,就要如此大动干戈,未免太伤人心。”
是啊,玉大人所为到底是立了功的啊。
群臣又窃窃私语起来,这事儿说到底,要没有那个生而带玉的传闻,那就不过是百姓愚昧而已,玉大人一分错都没有。
所以这生而带玉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
若没有生而带玉之事,玉大人之功不会传得如此迅猛浩大,所以她若真没有玉,那她这居心、皇上必定要处置她。
可若是她真有玉,那以她如今的名声,和她办的这一件件差事,皇上虽不会明着罚她,但也必定会心生忌惮,慢慢冷落她,再寻到个由头、她往后的仕途也艰难了。
总之,有玉也好,无玉也好,玉大人的仕途算是被毁了。
听着群臣的议论,八阿哥捻着朝珠的手慢慢缩紧。
他原也不想如此,但他已经提醒过她了,生而带玉,名声太盛于她无益。
她这么聪明,一定看懂了,可她还是做了,做得这样好。
她到底还是偏向了四哥,她该知道,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带着这么多功劳、并且眼瞧着以后前程会更好的臣子倒向四哥。
所以……
八阿哥敛下眼睫,任由朝臣们争论起要不要派人到金缕记厂房探查之事。
金缕记,也不大适合再在她手里了。
不过康熙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群臣的意见所裹挟的。
康熙道:“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金缕记不宜有人员调动,先派人查明玉格生而带玉之事是否属实,再派人到台州和常山暗查,不可惊扰百姓,也不可搅了台州商事。”
毕竟那一处将来……照如今的趋势看,是会比金缕记还要能获利的所在。
康熙一锤定音,此事便暂时就此揭过。
朝会散开,八阿哥几个都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四阿哥也是如此,彼此互望一眼,待群臣走得差不多了,几人才抬步往外走。
走到大殿门外,又默契的停下脚步。
八阿哥道:“玉格同四哥一同去江浙赈灾,明眼人都知道,此次赈灾,玉格出力,四哥得名,不想如今、实在可惜。”
八阿哥的这一句话叫十阿哥攒了半天的恼怒顿时有了发泄处。
十阿哥上前一步,看着四阿哥直直的质问道:“四哥未免也太过冷漠无情了,你同玉格一块儿去的江浙,他在江浙如何,他为人如何,没人比你更清楚,可如今,大殿之上,玉格受人攻讦,四哥居然一言不发,真是、叫人寒心!怎么?你也觉得玉格做得太好,抢了你的风头了?”
四阿哥没有理会十阿哥的责问,看了他一眼,又转而看向八阿哥,淡声道:“我相信汗阿玛自有决断。”
说罢,平静的转身而去。
只是,无人看见处,四阿哥手里握着的朝珠深深的陷进了手心。
他以为这样的境地,他此生经历一回已经足够,没想到、四阿哥的手心缩得更紧,没想到还能有第二次。
他不能帮她。
那个玉,有了那个流言,就是祸端。
他帮她,会被皇上疑心,他与她交往过密,是不是有借玉争夺皇位的野心,那谣言是不是他引导的,皆玉格的声名为自个儿造势;以及更进一步,生而带玉、生而不凡,若他果真登上皇位,她会不会再因为他的信重,有朝一日权倾朝野,甚至篡位登基。
江山易主乃帝王最不能触碰之禁忌,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能小瞧皇上的疑心和猜忌,前太子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他不能帮她,如今的情形,哪一位阿哥和玉格走近,于阿哥于玉格都是不好。
四阿哥的脑中如此理智的分析着,这些甚至是从他离开台州之时,不,更早,在他们调动银粮的阻力骤然大减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的,也已经想清楚的。
但是此时,他还是动摇了。
四阿哥紧紧的握住朝珠,克制着自个儿的脚下一步不乱,更不要回头。
见四阿哥如此走了,十阿哥更气更怒也更急,“八哥,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给玉格送个信儿?”
他还记得汗阿玛说的是要暗查。
“送什么信儿?”九阿哥道:“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这可是汗阿玛在朝会上说的。”
“那汗阿玛?”
九阿哥瞥着他道:“说是暗查,只是不想因为此事,耽误了台州的商事,这话儿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
八阿哥笑着点头道:“九弟说的没错,汗阿玛多半会把杨御史的折子发给玉格,让他自辩。”
十阿哥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
十四阿哥的神情却不乐观,“不知道汗阿玛会如何处置玉格。”
别人不知道,他们却是知道的,玉格确实有玉。
八阿哥敛了笑,视线缓缓转向远方,没有说话。
十阿哥又皱起眉头着急起来,“对啊,那怎么办?”
九阿哥摸着下巴道:“你们别说,他办的这些事儿,是有点邪乎,冻牛乳这些小东西咱们就不说了,你们也听了南边传回来的消息,百尺高楼,自动扶梯,你说这些他都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那雨,爷现在想想,也觉得那雨有点邪乎了。”
“那又怎么样?”十阿哥皱着眉头,蛮横的护短,“那玉咱们也看过了,一点儿特别都没有,再说了,那一日到常山的人那么多,怎么就认定是玉格了?那百尺高楼,那自动扶梯。”
十阿哥顿了顿,明显底气不足,却瞪大眼睛挺直腰板,更大声的吼道:“还不准人聪明有主意了?再说,那又不是玉格一人想出来的,那么多工匠呢!”
九阿哥掏了掏耳朵,眼睛一眯,悠悠的道:“你冲我喊什么,有本事你去和汗阿玛说去啊。”
十阿哥当即更怒,指着十四阿哥道:“要不是他拉着我,我方才在朝上早就说了!”
十四阿哥摊手叹道:“好好好,如今都是我的不是了。”
十四阿哥如此好脾气,十阿哥憋着的气又没处发了。
九阿哥见他这模样,又见八阿哥放目远眺,情绪不佳的模样,微皱了皱眉,低声道:“纵然、也不过一时艰难罢了,往后如何,还要看、往后、怎么说。”
八阿哥收回目光,缓缓转头看来,慢慢勾唇扯出个笑,“九弟说的是。”
与其看着她走向对立面,叫以后越发难以收拾,还不如就此折断,至少情况还不算太糟,往后还能、至少还有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