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冯玉贞打起一点精神,近一个半月来她都十分有赖他,实在不想再多加麻烦。
自四月初十顺利从崔府逃出来之后,她便一直扮作老妇。
三月份她计划逃走时便发觉牙牌至今仍未送回她手上。至于未送回的原因,到底是如先前崔净空所言程序繁杂,还是他自个儿藏着不还,这便不得而知了。
大些的县城都需出示牙牌才能进出,她只得堪堪绕过,挑着乡镇落脚,好在这一年攒下不少钱,不至于在外风餐露宿。
直到四月初,歇脚的县中看守忽地收紧,街上巡逻的官兵渐渐多了起来,冯玉贞察觉事情不对,遂立即动身,却被守卫要求出示牙牌或路引才给放行。
冯玉贞眼尖,瞄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卷,上面绘着一名瘦弱的女子,容貌竟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心中惴惴不安,恰逢天降滂沱大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脸上加以掩饰的干黄粉尘都被冲花一片,暴露出其下原本白皙的肤色来。
冯玉贞无法,只得就近寻到一家木工坊,恳请人家让她避一会儿雨。
店主久久未言,迟疑道:“你是……冯玉贞?”
惊诧抬起头,冯玉贞便见高大的男人两三步走到她身前,他眸光闪烁,半生不熟的两人就此再度相遇。
冯玉贞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凑巧,上回与赵阳毅碰面,都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时崔净空答应要向赵阳毅赔罪,他自然是不肯亲自去的,只筹备赔礼,叫田泰代为跑一趟,随之一同捎过去的,还有冯玉贞最后的拒绝。
之后两人再无什么联系,谁知兜兜转转,碾转百里,赵阳毅又救了她一命。
赵阳毅答应收留她几日,待到方便时再走。他并未多嘴去问冯玉贞为何如此狼狈,只询问为何孤身一人,是否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冯玉贞很有些窘迫,她先前才十分果决地推拒了对方,如今却又不得不请求他的帮助。遂隐去一些事宜,只道已决心同崔净空分开,可牙牌尚还在他手上,因此进退两难,彻底被困在了城里。
赵阳毅这样的男人手脚了得,可嘴上连两句安慰都笨拙,讷讷两句,倒还不如不说。第二日一早,他便将一个瞧着很是陈旧的牙牌递给了冯玉贞。
男人神情温柔一瞬,粗犷的刀疤也不再十足的凶恶:“这是我四妹的,放着也是放着,有用便拿着吧,倘若她好好活到现在,大抵该与你年纪相仿。”
冯玉贞无法推辞,因为她时下实在需要握住这根救命稻草,只得承蒙下他的好意。如何感激自不必说,想掏钱酬谢他,意料之中被退回了。
夜长梦多,冯玉贞感谢再三,打算隔日出发。谁知前一天夜里,两人正吃着饭,嗓子眼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反胃来。
霎时间吐地昏头涨脑,赵阳毅顾不上避嫌,将其一把抱到床上。女人脸色煞白,怕是中了毒,赵阳毅不敢乱动,半夜出门,身手矫健地将一名老郎中背来家中问诊。
那郎中大抵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摸了一把脉,经验老道:“已有三月身孕,身子疲乏,方才是闻味害喜了。”
已有三月的身孕。顺着往前推日子,二月那会儿,他们自灵抚寺回来后那几天有的。
忽而得知怀孕,冯玉贞猛不丁地愣怔在床榻上,她忽地便反应过来,这一个月以来的确胃口不佳,还以为是路上劳累所致,并无太关系。
再说她身子骨历来单薄,不然为何与崔泽成婚半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那时闻见村里人的流言蜚语,病急乱投医,还认真考虑过不若在家中供一个送子观音,每日诚心供奉以求有孕。
可真正和小叔子共赴巫山做真夫妻,也仅仅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崔泽那时满心满愿都没怀上,反倒是和小叔子厮混后,忽然间便开花结果了?
冯玉贞连郎中何时走的都不甚知晓,只是失神地仰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她原来百无牵挂,既无父母、也无什么亲朋好友,只身来去于这广袤天地间,偶尔不免生出一阵深深的孤独来。
然而,冯玉贞小心地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她肚子里现在有个孩子呢。
这令她既新奇又害怕,这无意是崔净空的种,他日日夜夜缠着她,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可孩子又不能算是他的,冯玉贞轻轻摸着小腹,并不打算让孩子同他相认,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历尽崔家这两个兄弟,男女之间那点喜酸甜苦辣都尝遍,冯玉贞对情爱一事已然看淡,掏本心来说,她实在不愿意再嫁给谁了。
本想好日后孤零零一人过活,可如此一来,身边或许会多出一个软软小小的孩子来牵她的手,陪她看日升日落,心中好似也蓦地生出了一些温暖的、坚定的力量。
冯玉贞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初时知悉她怀有身孕,赵阳毅不免有些消沉,然而孩子都有了,本以为冯玉贞会扭头去找崔净空,二人重新和好,却见第二日,她眼中清明而坚定,只说自己该走了。
出乎冯玉贞所料,赵阳毅竟然干脆锁起门,说是要一路送她出丰州。冯玉贞实在担心连累他,赵阳毅却解释道:“我并非是要一直缠着你。”
他摸了摸鼻尖,不去看她,垂眸一口气说完:“我送你出丰州再回来,就当我见义勇为、日行一善好了。你怀有身孕,我好事做到底,心底也踏实。”
稀里糊涂间,赵阳毅就陪她行到了现在,如今过了这道门,那边就不再是丰州的地界了,两人这段短暂的陪伴很快要到头了。
冯玉贞回过神,她面上恢复了些血色,由衷道:“赵大哥,实在感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了。”
赵阳毅知晓她下面要说什么,他从袋子中倒出一小堆果脯,放到她掌心里,继而低声道:“不必言谢,我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第71章 喜得千金
冯玉贞又勉强吃了两口饭,之后许宛秋的婢女前来,告知她们晌午后便要出发,可赵阳毅止不住有些担忧。
他脸上的那道疤痕过于醒目,因而这一路上自然也稍加伪装,同冯玉贞假装是一对远来探亲的夫妇。
二人搭乘上许家的车队,还是前几天的事。
碍于冯玉贞肚子日渐鼓起,两人脚程放缓,可一路上守卫却日益森严,直到有回他们在某县中歇了一晚,不敢滞留, 第二日就要走,守卫却要将出城之人挨个细细看清脸才肯放行,男女老少俱不例外。
两人的伪装到底并非天衣无缝,到时候真让他们把脸上每个褶子看清,大概也离被押回去不远了。
这下又陷入僵局,被困住五天,恰是在冯玉贞心急如焚的时候,无意于城门口,瞟见那辆她搭乘过许多回,往返于绣货行与山间府宅的马车。
这辆马车如今置身于一条车队中,配有兵士随同,一望便知是贵人出行,于此地稍作休整。
说起许宛秋,那顶虎皮帽在她养腿的间隙,经由丫鬟的手交给了掌柜。之后的事冯玉贞便不太知晓,也和许家失去了联络。
冯玉贞掩饰着从旁路过,抓紧多看了几眼,一名女子从车队最前的一辆马车上下来,面容恍若相识——这是当时递给她报酬,立侍许宛秋左右的贴身丫鬟。
城内每日不下三四回巡逻,昨日冯玉贞险些被揪住,扯开蒙头的灰布,好在她急中生智,顺着那个守卫粗暴的推搡动作后退两步,装出一副病发喘不上气的模样,身后赵阳毅顺势接住她,配合她哭天抹泪。
那守卫大抵也是惧怕摊上人命,啐骂晦气,忙不迭走开。
冯玉贞没空去犹豫“会不会打扰”,或是不够体面,她这两个月来翻山越岭,性情有所长进,明白许多东西比面子重要的多,遂上前求助。
车队由身上佩戴刀兵的侍从日夜看守,赵阳毅看出这些人概是私兵,生出警惕,明白车队主人必然地位崇贵。
然而冯玉贞下定主意,由于不得近身,还贿赂了一个侍从,才换来一句简短仓促的口信,顺利传了那位婢女耳朵里。
许宛秋再见冯玉贞时,一时没有认出来。衣袍陈旧宽大,袍角刻意沾着灰尘污渍,女人掀开围巾,许宛秋才从疲累枯黄的脸色里,寻到那双湿润的眼睛。
马车内几乎可容纳四五个人一同坐下,物物镀金镶玉,冯玉贞困窘于衣衫褴褛肮脏,不欲落座,怕弄污了铺在座上的华贵软垫。
许宛秋果断答应了她混在车队中以便出城的请求,过分贴心地为她收拾出了一辆车,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为她想好了去处。
她命婢女为冯玉贞备上热水,温声道:“我们此番要去往梁洲江北,我从前与你提过许多回。母亲二月诞下三弟,丰州有些热,我们便转而北上去梁洲。”
她继而不着痕迹问道:“冯姑娘此番可有去处?江北冬暖夏凉,不失为一处宝地。贸然出行,宛若无根浮萍,倘若没有,不若随我们一同去梁洲,当我府上的绣娘如何?”
她瞥一眼冯玉贞犹疑的神情,好似知晓她心中所想,轻声道:“冯姑娘你……概是有孕了罢?外面那位可是你丈夫?哪怕是两人带着一名幼儿,磕磕绊绊的,也极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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