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两人迎进厅堂,叫他们在西侧的交椅上坐下,寒暄了没两句儿,李氏绕过屏风,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端着茶点,笑盈盈道:“你们路上劳累,喝些热茶,吃口酥酪吧。”
李氏一出来,冯玉贞有了人陪,女眷们总是有些话可说的,而两个男人也顺理成章单独议事了。
冯玉贞对新环境总有些畏惧,尤其是进了郑知县的府宅,崔净空起身时向她张开手,示意她将牙牌给他,两人双手交叠间,青年借着衣袖遮掩,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向她低声保证:“别怕,我一会儿便回来。”
冯玉贞望着他的脸,心中宛若也被他的手攥了一下,点点头,崔净空便随郑茂章去了书房。
崔净空已在名贴上提过牙牌一嘴,现在又简明扼要说明冯玉贞欲图从冯家脱离的事,自然省去了两人的关系和一些细节。
郑茂章利落答应下来,这点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对面的青年语气却停滞片刻,他将寡嫂的牙牌攥在掌心里,垂眸望着上面的刻字,又接着道:“……还要劳烦大人,将她的牙牌挂到我户名下。”
难不成还不是一家子吗?
郑茂章试探问道:“你们二人成亲时,未曾记下吗?”
崔净空却神情坦然道:“村里婚事多数只摆两张酒席,许多都不曾登记,我们前不久才成亲,尚未来得及将她添上。”
知县不做他想,他也不能揪着人家家室细问,他接过牙牌,可瞧着上面“冯玉贞”三个字,莫名觉得熟悉,好似之前听闻过。
他现在想起来,崔净空的寡嫂……好像也是跛足?
骤然意识到什么言语中未尽的隐秘,好似闻见一股背伦的糜烂腥气,郑茂章惊诧地抬头,看见青年长身玉立在他案前,俊美的五官忽地蒙上一层暗影。
崔净空眸底幽深,他扬起唇角:“我想大人宽容……必定会帮我的。”
第57章 教习礼节
男人们一经走了,独剩冯玉贞和李氏二人面对面坐着。
冯玉贞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李氏却只是不紧不慢沏茶,端在嘴边吹了吹,透过茶盏升腾起的雾气,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女人——
她穿着藕荷色留仙裙,衣料簇新,肤色白皙,相貌只能说是清丽。神情算不得格外拘谨,然而也称不上落落大方。
李氏方才站在门里,隔着屏风,将几人的对话都听在耳朵里,这个崔解元确是一表人才,使得她也有几分意动——若来年春闱高中,成了进士,女儿随去京城,比起陵都的世家子也不差。
至于他的这个发妻,便显得十足碍眼了。沉默寡言、容貌一般,家世再不显些,不要说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哪怕是陵都,冯玉贞恐怕都寸步难行。
在一个个人精儿似贵妇人中间,冯玉贞只怕会是一个活生生的笑话。
光是她的腿,便难登大雅之堂——李氏瞥了一眼,冯玉贞对旁人倾注在自己跛脚上的目光很是敏锐,下意识将那只脚往回缩。
李氏随即收回视线,她年近四十,脸上并不显老态,得益于保养得当,此时挂着和煦的笑,问道:“可是酥酪不合你的口了?我叫她们再做些别的。说起来,侄媳可是与贤侄同岁?”
冯玉贞压下心头不适,她道:“谢夫人款待,只是我们临行前用过早食,因而不必大费周章了。我十九了,比他大一点。”
来之前,她同崔净空商量过如何掩盖二人的关系,崔净空却说如实答来即可。
先不说知县知不知道他有个跛脚寡嫂,要想请知县为她迁出牙牌,户薄上一找,自然会查到他们这么一层关系。
那时候两个人在客栈床上坐着,冯玉贞蹙起眉,越发察觉事情背离了初衷。
崔净空哄她搬离砖房,然而没过几天,仆人们便知晓了,现下跑远来知县这里,又是不必遮掩。
只觉得此事一团乱麻,无论她质疑什么,崔净空都能滴水不漏地堵上,憋闷感重新涌上心头,几乎和前段时间别无二致。
李氏听闻她的年纪,竟比崔净空还要大两岁,拿帕子掩住口鼻,又问:“侄媳家住何处?”
冯玉贞不甚明白她问这些的含义,如实道:“黔山村里。”
好了,遑论什么家世,分明是个山野村妇。她颇为惋惜,忆起崔净空卓然的身姿,生出癞蛤蟆吃天鹅肉的荒唐感,自然了,天鹅是崔净空。
真不知这样普通、甚至抱有残缺的女子,崔净空为何偏偏相中了她?
眼睛挑剔地扫过冯玉贞端着茶碗的姿态,方才那个仓促的福身也没能逃过她的审视。李氏出嫁前,家族虽然没落,然而规矩却个个是严的。
李氏放下茶碗,拿帕子擦了擦唇角,好似不经意间脱口:“我也瞧着侄媳天然洒脱,不受束缚。”
冯玉贞不蠢,如何听不出这是暗指她礼数不全?她并不打算接下这句话,只求崔净空快出来,两人一同离开这个尴尬的地界才好。
然而下一句,李氏轻言慢语道:“侄媳莫要怪罪我这人说话直,贤侄来日有了官职,你伴他左右,那时候让人看了官夫人的丑态,才是真笑话。”
她见冯玉贞变了的神情,知晓这是说到要害处,遂随手一指,身旁一个嬷嬷立刻站出来,李氏体贴道:“这是当初教导我大女儿的嬷嬷,侄媳若是用得上,便让她这几日跟着你。”
冯玉贞呆望着那个走至身边、板着一张脸的嬷嬷,却没有出口拒绝。她指尖抠着裙摆上的花纹,难堪地想:她分明是练过的。
团圆之前在别家高门大户中呆过,记得一些,冯玉贞便跟着学了两日。以为总算像模像样,谁知道早就原形毕露。
冯玉贞想:李夫人一语点破了她。她看着穷困的青年太久,一时竟然忘却了他之后的锦绣路程。
日后崔净空当了大官,她跛着一条腿,又木讷至极,礼数再不周全,岂不是成了一个立在他身边的活靶子?
只这么一想,犹如架在火烤,揪心得难受,坐立难安,只想钻到地缝里去。
等到崔净空出来,她才从椅子上站起。一点茶水未饮,面色苍白,等崔净空出来了,潦草两句、强颜欢笑就要走。
崔净空自然洞察异样,他拿眼盯着她询问,可冯玉贞却只摇摇头,不欲多言,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那个嬷嬷跟在他们身后,崔净空蹙起眉,还未来得及出口,冯玉贞便挽住他的手,道:“我想让她跟着我两日,教习礼仪。”
崔净空如何聪颖,只凭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便明晰了事情首尾:“李氏同你说了什么?”
他语气冷凝,冯玉贞摇摇头,少有地主动搂住他,脑袋枕在青年胸口,仰脸祈求道:“不,是我求的,这是我自己的事,空哥儿,你莫要插手了。”
大抵是她语气认真,崔净空碍于冯玉贞前些日子还和他犟过,一时也不敢强来,只盘算着明日就给这个嬷嬷送回去。
然而冯玉贞隔日却是实打实地去讨教,嬷嬷抱着磋磨她的想法,她知道冯玉贞出身低微,更是不当回事。
她倒是不敢动手,嘴皮子上下一磕,冯玉贞就变成了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软骨头”,很要紧一紧皮子,站坐姿、福身、用膳沏茶个个都要学。
崔净空当日白天不在,独自出去。客栈内团圆和吉祥跟着她,冯玉贞不跟崔净空说教习礼仪的细节,可两个丫鬟唯恐出事,又听着那个嬷嬷的刻薄言语直皱眉。
崔净空晚上回来得知后,先让田泰把那个嬷嬷双手反剪在身后,扭到他和冯玉贞两人前面跪着。
冯玉贞轻轻放过,她脾性平和,可崔净空不是,要不是寡嫂还用着,他又忌惮她嘴里“滥杀无辜”的罪名,他近些日子好似十分仁善了。
一个知县夫人的嬷嬷,刁奴欺主,说打死也就打死了。他摆摆手,让田泰把人先拖出去,让她在人来人往的客栈走廊上跪着。
崔净空看着女人疲累的神情,出口道:“嫂嫂不必学这些繁文缛节,倘若不愿意去,那便不去了。”
如何不去呢?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总不能一直窝缩于一方宅邸不出门。只要崔净空与她好过一日,她早晚要直面这些。
冯玉贞不愿与他细说这些复杂心绪,她想起昨日递出去的牙牌,问他下落:“空哥儿,我的牙牌好在郑大人那儿吗?”
“知县交给衙内去办,自有一番流程,到时自然派人送到我们手上。”
他背对着床上的寡嫂,将脱下的衣物搭在一旁的木架上。冯玉贞很信服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牙牌今日下午就被取回了,此刻就与主人隔了几步之遥,藏在崔净空方才脱下的外袍里。
这是没办法的事,崔净空抬腿上床,展臂搂住她的肩头。他想,冯玉贞断不能责怪他欺瞒。
寡嫂先前在镇上跑丢的那一次,足够令他吸取教训。
第二天,那嬷嬷不知昨夜在外面跪了多久,又被多少人瞧见,因而低眉顺眼,不再闹事了。
总共也只停留两日,一行人就启程去往陵都。
在冯玉贞看来,县里同镇上相比只是规模不同,然而一日后抵达的陵都,软红十丈着实叫她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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