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西侧的瘦小的男人领口衣襟处洇湿大片暗红,他歪着脑袋,好似是已经断气了。
冯玉贞咽了口唾沫,嘴里发干,她转过来,北侧的四个人虽然面色不佳,身上也有拷打的痕迹,却都保留着一律精神气,不像是垂死之人。
在来之前,崔净空特意叫人为他们换过衣裳,余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看冯玉贞尚还撑得下去,这才领她坐到椅子上。崔净空也不出声,他只是偶尔抬下手,全由手下动手审问。
过程自然算不得温情,崔净空顾忌着冯玉贞在旁,一旁烧红的烙铁只当是摆设,更多的还是灌药。饶是如此,这些人嘴里大口大口吐出的血和偶尔神志不清、几近癫狂的神态还是十分惊悚。
这五个人中,除开两个牙子,剩下三个便是掠走喜安的人。其中二人乔装成厨子混入书院,将喜安迷晕后藏到泔水车上,拿干草、柴火盖住,一路瞒天过海,偷偷运出来,另外一个则适时在外接应。
然而关于他们身后的效命之人,却还是极难从嘴里撬出来。崔净空倒也不着急,到了后半夜,这些人才经受不住折磨,总算竹筒倒豆子似的供了出来。
周谷槐——远在京城的周尚书,或许还有许雍的手笔呢。
结果印证了崔净空这几日的推测,好不容易挖出了幕后真凶是谁,出门已是月明星稀了。冯玉贞自然要于此借宿一晚,崔净空却不忘彬彬有礼地问她:“天色已晚,不若府上歇息罢?”
夜凉如水,冯玉贞面色泛白,总觉得鼻尖尚还萦绕着一股血腥气,她紧了紧衣衫,轻声道:“空哥儿……之后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第112章 出发
门口的灯光离得太远,只能远远映亮女人左脸,朦朦胧胧的,她眼梢往下扫,平日抬眼时总显得怕人,怯生生的。然而她问这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向他,只话音勾着一点浸入夜晚的凉意。
两人身后是片雅致的园林,叫微风吹得悉悉沙沙,榕树枝丫的影子于两人衣衫上撼动,风止,只听到崔净空语气恳切道:“全怪我疏忽,今后绝不会再叫你们受这种委屈。”
他领着她,冯玉贞施施而行,她存着心事,脚下走得慢,崔净空更不着急,两人穿过小径,湖上荡出蛙声,冯玉贞才发觉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亭下。
她两手放在栏杆上,湖面上的荷花开的正好,启唇道:“你先前同我说过,喜安科考时你能替她掩饰一二。我实在天真,却不曾想到,同你牵扯上关系,还会招来此种祸端。”
她嗓音分明很是和缓,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并无迁怒,然而崔净空却听得眼皮一跳,他大抵推测到冯玉贞之后要脱口的话了。
“今早找不见喜安那会儿,我真是不想再见你了。空哥儿,你也清楚,我是个没有大出息的人。我宁可不要她念这个书,不去科举,也不愿让她再身处险境。”
说罢,扭头望向一旁的崔净空,静静等他的回复。
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话?我们彻底分开,放你逍遥快活,不许我再踏入你的视线吗?
崔净空只是一味的沉默不语,半晌后才开口,淡声道:“你太累了,晚上又见了不少血,此事我们明日再议。”
他意在将这件事往后推迟,冯玉贞心知肚明,她也不生气,跟上已经抹开脚的崔净空。
概因一夜未眠,冯玉贞有些神昏头疼,他走得很快,男人黑黢黢背影挺拔而冷峻,冯玉贞跟得辛苦,抬手揉了揉侧额,她自己也不知此举是否妥当,闭目低叹了一声,怅然若失道:“也或许是我关心则乱,可你也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崔净空忽而驻足,停了下来。她身后的冯玉贞赶得急,幸好即使拿手撑了一下,不然定要摔到这人身上。
冯玉贞才站稳脚,崔净空忽而转过身,他被她寥寥数语折磨得颇有些进退失据,心头好似被蚊蝇啃噬似的。
他阴沉的神情和缄默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冯玉贞往后撤了一步,崔净空溜了一眼她面上不自觉渗出来的警惕,更觉烦躁。
冯玉贞见他耷拉下来的唇角,不知道他之后作何反应,一时间也有些忐忑不安,后悔不该深更半夜同他说这些。
正在这时,崔净空突然出了声——他轻声道:“我全都随你,只是就算你决意同我分开,”他说到这儿,忽而喉咙发紧,缓了缓道:“也要看顾着自己的安危。现下京城里的人估计全数知悉了你同喜安,这段时日怕是不得安生了,他们不达目的,还会陆陆续续派人来。”
他的姿态很有些低三下四,想探手摸她被风吹乱的鬓角,又怕惊扰她。还同她道歉:“我知你不愿意,可他们不管这些,只得委屈你再与我相处些时日了。”
他说的话不假,冯玉贞若是狠下心,或许可以拍拍屁股带着女儿就走,立马同他桥归桥路归路;反倒是对崔净空而言,由于无法割舍下她,他断然不敢去冒险,只怕下回落在他们手里的便是冯玉贞了。
冯玉贞并不是固执的人,她听得进去话,只是喜安这件事委实刺激了她,还是担心夜长梦多,可也找不出更好的方法。两个人僵持之际,田泰打着灯笼拐过弯跑过来,看着是好不容易才寻到他们。
“主子,他又招了……”他脸色焦灼,嘴里突突了几个字,又倏地察觉对面还立着冯玉贞,踌躇片刻,大段的话便掖在口中堵着了。
冯玉贞很识趣地打算走远些,可崔净空竖起手,示意她不必回避,他从不在乎这些规矩,也不觉得他这儿有什么是冯玉贞听不得的,他抬眉道:“说罢。”
田泰见他应允,遂一五一十道:“主子,你们走之后,有一个又受不住招了,说是他们昨日趁早通风报信,另有几批人恐怕至多再有三日便到。”
“三日?”冯玉贞闻言惊惶反问,她甚少掺和到这种事关生死的漩涡中,本能望向身旁的崔净空。
崔净空神情沉着,乌沉的眼睛扫过去:“多少人?消息可靠吗?”
田泰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怕是来者不善,今日入夜时咱们的人便在荆城南面察觉异动,加上咱们此番日夜兼程回来,大头人手都在岭南,屋漏偏逢连夜雨……”
“修整三个时辰,天不亮便走。”崔净空极快地下了命令,田泰听令下去传达。他转过身,见冯玉贞齐整的细牙咬住下唇,她无措时总爱这样做。
微凉的大掌攥了攥女人的手,旋即分开,崔净空凝着她的脸,安抚道:“别怕。只是明日我们得赶早些启程,可愿随我去一趟岭南躲一躲风头?”
岭南?哪儿是愿不愿意的事,即使山高路远,她从未去过,可涉及三人的性命,冯玉贞片刻犹豫后颔首,她也不去问她们宅院里的存银和衣物了,顾不上这些。
崔净空倒是想把人光明正大领进正房,然而又知道冯玉贞不可能答应,便带她停在了紧挨的偏房前。
“喜安已经被奴仆们哄睡了,多余的都不必去想,我叫人备好车马,明日就启程,不过一日的功夫,到了岭南便平安无事。”
夜深露重,冯玉贞一手搭在门上,见崔净空眼下淡淡的青色,心肠不自觉一软:“你也快去歇着罢,明日还要起早。”
他只点头,却不走,冯玉贞只好顶着他的视线走进去,正要关上门,崔净空却探身过来,手臂在她眼前一晃,冯玉贞下意识眨了眨眼,他指尖拈下一片绿叶,想来是在园林里散步那会儿沾上的。
崔净空适才弯了弯唇角,替她合上门,只留下几个轻轻的字:“明日再见。”
冯玉贞抬手摸了摸发顶,虽说人已经没有在面前,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傻气。被他这么一打岔,倒是没方才那么紧张了。
她沾水擦了擦手脸,卸了发饰,没有其他多余的心念。喜安在里侧睡得很香,虽是在陌生的宅邸,但看到女儿她便觉得十足安心,吹了灯,赶快爬上床睡了。
短暂的黑夜里,冯玉贞虽然疲惫,却总处于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或许是一直惦记着不久后要走,她始终留着一缕心神,不敢睡死过去,怕耽误了时候。
当门上响起叩门声,她霍地转醒,下床开门,却见崔净空衣冠楚楚、穿戴整齐立在门口,手上捧着朝食。
冯玉贞还当是丫鬟,睡眼惺忪,一时怔住了,她只披了一件外衫,夏衫轻薄,贴合着隆起、陷落的线条,足衣昨夜也脱下,裤腿松松堆在脚面上。
崔净空的眼睛瞟过她光裸的后脚跟,虽说从前既看又摸不下千百遍,嘴上还是规矩道:“是我来的唐突了。”
“……是我起迟了,我现在便去叫喜安起来。我们马上就出来。”
冯玉贞接过他手里的朝食,有些发窘,只想快关上门,崔净空不阻拦,他招了招手,原来身后跟着丫鬟呢,她们分别端着热水、棉布与干净的衣物,鱼贯而入。
时间紧迫,冯玉贞合上门,赶忙叫醒了喜安,好在女孩昨日睡的觉不少,一喊便乖乖起来了。冯玉贞给她快速套上衣服,一边同她将目前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一会儿我们便出发,大抵几个月的功夫,之后再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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