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也不能多责怪什么,还得写过,犯错了夫子定要责罚,没规矩便要挨打,再疼再痛也要忍着。
崔净空并未过去,只是远远站在原地,朝冯喜安身上打量片刻,确认没什么大事,与此同时,他察觉有一个人的视线落在了身上。
他机敏地掀起眼皮,朝东侧斜睨刺过去,正好逮到望向此处、神情探究的孙嘉良。
不拿正眼瞧他的蔑视与敌意一望便知,崔净空的眼睛连同俊俏面容淌出的恶意,宛如一把竖直、露出水面的匕首,戾气森森。
孙嘉良仓促地扭过头,对面的人气势太盛,将他开口询问的意图都顶回了舌头上。
这厢,冯喜安被她娘看得想蜷起手,她有些心虚,怕惹她生气,小心翼翼喊:“阿娘?”
冯玉贞心疼地问道:“疼不疼?”
暂时移步到一旁的孙夫子握拳咳嗽一声,不赞同道:“夫人,不可太过娇惯。”
他老早便瞧出来了,虽说她一个寡妇养儿多有不易,比寻常母子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可男孩子皮实,哪儿有只打三板子就心疼成这样的?
一个是心急如焚的寡母,一个是荆城有头有脸的职官,两个孩童闹出的事端,折腾的却是大人。
冯玉贞才肯放下那只手,她出手给孩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这才瞥见身边那个男孩的惨状,顿时颇感诧异,赶忙摸出帕子,示意他擦擦花脸。
却见何运骏红着眼睛,根本不接,反倒恶狠狠地瞪她。
小孩心气小,冯玉贞也不跟他置气,对孙夫子欠身道:“怪我关心则乱,夫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夫子闻言,揪着灰白的胡子,又哆嗦起来:“还要问问他们!人小鬼大,一个背地口无遮拦,一个直接上手招呼,何运骏,你究竟说了冯喜安什么坏话?”
方才还跟个炮仗似的何运骏哑了火,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是冯喜安她先目中无人,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
何运骏比喜安大两岁,早两年便进了启知学院,做学问天资中上,却有些投机取巧、旁门左道的小聪明,他爹有几分人脉权势,因而很有些呼风唤雨的架势。
可冯喜安不过短短半月间,便展露出惊人的潜力,又才思敏捷,一向板着脸的孙夫子对她破天荒多次赞赏,一时间风头无量,惹不少人暗自妒忌。
不过冯喜安全然不在乎,这些庸人无非徒留这点遮不住的酸气了,虽然感知到隐隐被排斥,却不为所动,更不上赶着讨好。
何云骏自然也看不惯她,觉得她抢了自己的风头,那日于院中投壶,专请冯喜安同他比,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打算以此好好杀杀她的傲气。
冯喜安的确没玩过,见所未见,连箭矢也不知晓怎么拿,她只静静瞧着何云骏炫技,的确有两把刷子,四箭仅有一箭落空。
轮到冯喜安,她扭了扭手腕,学着何云骏的模样挥了挥手臂,之后动作生涩地掷出第一箭,不意外地失败了,擦过了沿口。四周哄笑未停,可等到第二次,却不偏不倚正中壶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两人打平,到了下半局,何云骏虽然四箭全中,可冯喜安已然全然娴熟地领会到了射艺,全中不说,且有两箭都贯穿了壶耳。
何云骏不敌,输给了冯喜安这么一个一看便从未投过壶的穷小子,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吵闹着拽冯喜安的手,要再比一回决胜负。
冯喜安嫌他聒噪,回头扔下一句冷冰冰的“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总之,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听到竟是女儿先动的手,对方一个男孩显然受了更多的伤,冯玉贞真是困惑极了,不得不低头去问她:“安安,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动手打人?”
倘若何云骏真的只说了这些,冯喜安是决不会跟他动手,口舌之争最叫她烦厌。他触及了底线,冯喜安这才饶不了他。
冯喜安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何云骏,我们不如对天发誓,倘若有一句虚言,便五雷轰顶,你敢不敢?”
这话份量极重,加之她神情像极了刚刚骑在身上狠厉打他那时候,何云骏一张脸吓得发白,眼眶又涌出了泪花。
冯喜安扭过头,同孙夫子坚持道:“学生先动的手,我该认错,一会儿自当向他诚心道歉,可何运骏现在却满口胡言,不知悔改。”
“谁这么大的面子,敢逼我儿悔改!”来人拖着长调,竟然是由四个人架着轿子大摇大摆抬进来的。
孙夫子面色难看,暗道事情要糟,看来冯玉贞母子只能硬吃下这口亏了。
来人正是何运骏的父亲——江南道的检校,荆城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这位何检校一现身,何运骏立马跑去躲在他身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声诉苦道:“爹,他们都欺负我!”
何检校脑袋和肚子都圆滚滚的,像是小球堆在大球上,脖子粗粗短短一截,怪不得进门不肯下车,走两步路估计都上不来气。
或许是太胖了,子嗣单薄,何运骏自小便被百般迁就,见小儿子脸上出了血,何检校脸色一变,中气十足地朝冯喜安喝道:“好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也不睁开眼看看你动得起吗!”
“你这是什么话!”冯玉贞把喜安护在怀里,一把捂住她的耳朵,气得脸都涨红了大半。
在场的人听闻他的粗鄙之语,无不拧起眉,孙夫子最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宜,他的臭脾气只怕搅得更浑,孙嘉良适时站出来打圆场:“此事无非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几声拍掌声突兀打断了他的话,众人顺声望过去,见一个面若冠玉的男人从墙角屋檐下的暗影处缓缓走出来。
他踱步到冯玉贞身前,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直视对面的人。
崔净空略牵起唇角,眼睛却暗沉沉的,皮笑肉不笑道:“何检校好大的官威,可有胆子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你是谁?”
何检校于此地横行多年,乍一看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却感觉异常熟悉,好似曾见过似的。
忽而,他瞄见这人腰间那个陈旧的、格格不入的锦囊,几个月前的一面之缘,灵光一闪,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他嘴里牙齿和舌头跟打了架似的,磕磕巴巴地道:“崔、崔巡抚?”
崔净空漠然地瞧着他,讥讽道:“难为您还记着呢。”
朝廷钦差大臣与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无异于以卵击石,压根无法相提并论。
何检校弓身走到崔净空身前,方才高高在上的嚣张模样已然不翼而飞:“大人此番又至荆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下官好为您准备下榻的地界。”
他继而还想套近乎,没意识到事情的关键,还谄媚道:“荆城的启知学院人才辈出,学养深厚,令郎也于启知求学吗?正巧,”何检校把不情不愿、怯生生的小儿子拽到身前,满面堆笑道:“这是犬子何运骏。”
崔净空咧开唇,轻轻点了点头:“你不是很清楚吗?我的孩子——就是那个你方才所言,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顶,何检校的冷汗倏地细细密密挤在额头,跟头上水泄一般,他只顾拿袖子粗粗一擦拭,还没擦干净,又结结实实出了一层。
冯喜安不是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寡妇娘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大有来头的亲爹?
他眼珠呼溜呼溜转,赔笑道:“这,这定是误会了!大人,不若您移驾来府上,我们解开这桩误会,到时必让犬子登门道歉!”
趁事情没闹大,赶快离开此地为上策,许多学生都透过窗户往院子里看,其中不乏荆城中的权贵子弟。倘若到时他得罪崔巡抚的事传得满城风雨,还怎么待的下去?
可崔净空却好似看穿了他的伎俩,何检校两腿战战,等不到他的回复,脸上的笑也渐渐滑稽地凝固了。
崔净空道:“就在这儿。”
对上他幽暗的眼睛,何检校打了个激灵,全身的肉都抖了三抖,扯起嗓子对跟来的仆从喊:“你们这些吃白饭的狗奴才,还不快去搬椅子给大人坐!”
很快,几把交椅便摆在院中,崔净空转头,见冯玉贞神情愣怔,颇有几分茫然。
他不由低笑一声,只克制地牵过她的小臂,示意她坐上东侧的那把。自己则紧挨着她,在西侧的交椅上撩袍坐下。冯喜安就站在她娘身边。
院子里方才站着的人都安安生生坐下来了,其中有人不可置信,譬如孙夫子和孙嘉良,也自然有人如坐针毡。
何检校观察着崔净空的神色,两只手搓来搓去,讪讪道:“是我糊涂了,大人恕罪,只是令郎并非冠以崔姓,我一时有眼不识泰山,这才没有及时认出来。”
在场的人实则都有这个疑惑,是呢,既然亲爹健在,怎么孩子随母姓呢?难不成这崔巡抚,看似人前风光,实则是个靠妻家起势的小白脸赘婿?可南来北往的,也从没听说过有家冯氏大族啊?
他的言外之意无非便是这个。冯玉贞也猜出来了,却为崔净空入赘的猜想而头皮发麻,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更叫她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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