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挪开目光,心下笑了笑,舒畅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开孟西平的直觉。
也该轮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这个屡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骗子!
两方地位调转,喻沅眼睫扇动,似两只蛰伏在她眉眼之间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间。
孟西平目光躲闪,被蝴蝶飞过的四肢百骸里都结了冰,喻沅微微垂着头,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动,心中并不平静,但她决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尝尝她在江陵时的坐立难安,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与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养尊处优多年,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拥有强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从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过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过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积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对她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打听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后来匆匆下嫁驸马爷,驸马一家是个破落户,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婚后无人顶撞,纵得慧宜公主对身边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宠爱的反而不是她的几个儿子,她最偏爱、时常挂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对和她亲近的裴三娘是春风化雨,违背她心意的人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次喻沅直接顶撞慧宜公主派来的人,王妈妈人黑心恨,说不定会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几状。那老妖婆肯定又会将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觉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坏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间的关系,还抢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缘。
喻沅经历过,如今看慧宜公主不过寻常,也不必费心思讨好。
可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边天天蹦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头,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亲自上门找我算账,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为她已经亲自带着裴三娘来过宁王府。
孟西平顿了顿,勉强压下其他心思,他将王妈妈送回去时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找她要个解释,宁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说好解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问,你和其他人关系相当一般,为什么单单对慧宜公主如此客气?”
爹娘溺爱,横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有一回他们当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亲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静敏严加教训,也不见他有丝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无可调和,斟酌着说:“我爹曾经出言顶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责罚。后来我爹娘关系不睦,常常两人都不在府中,将我单独丢下。她看不过眼,将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视我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几个孩子。”
他语气冷静,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喻沅嫁过来没多久,宁王夫妇就意外身亡,她当初只觉得宁王夫妇或许有些龃龉,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来喻沅担心提起孟西平的伤心事,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会主动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这些内情。
宁王夫妇似乎总是来去匆匆,对喻沅态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强势,无论何事都喜欢插上一脚,来彰显她的权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珑,帝京里人人称颂,如今却沉默寡言,撬不开嘴,喻沅时常怀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变成了闭嘴蚌壳。
看来重生这件事,不止改变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下了结论:“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听了她的话,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紧张地看着她,一幅担心她今晚怒发冲冠要离开宁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个短暂而过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绝不会这么手软。”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几个公主府的人当垫背的,最好能气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庞下,孟西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似的,说都说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纹,一双手伸了过来,孟西平将靠枕放在她后背,动作一气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点燃了茶几上面的烛火。
屋内亮起来的那一刹那。
喻沅的心仿佛同步点亮,她悠悠问脸色不好的孟西平,终于转向正题:“我还没问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样,那未必寿终正寝,又是怎么死的?”
孟西平也与此时开口问:“刚才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极,烛火飘摇,看得久了,仿佛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进去:“当一个人不再糊涂的时候,总能发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