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之前带回来还未来得及收拾,小姐怕书染了潮气,说天气好拿出去晒晒。”静喧恭敬地答道。
“原来如此。”殷泽对妻子的藏书有些感兴趣,他想多了解袅袅一些,便走近去看。
这一看却忍不住心生诧异,与寻常闺阁女子喜爱的话本诗经不同,柳袅袅的藏书很杂,大部分是道经、史书,除此之外便是农业与玄黄之术相关的书籍。
虽然早知袅袅不同于寻常女子,但殷泽还是对此感到惊异,如此阅书万卷,早已足够被称为大家矣。
这么想着,殷泽便也蹲下翻看正在晾晒的书籍,无意间翻开一本,看到封面时却是一怔。
——《折狱龟鉴》。
翻开晾晒的那一页正好写到:“举乃取猪二口:一杀之,一活之,而积薪焚之,活者口中有灰,杀者口中无灰。因验尸,口果无灰也,鞠之服罪。”
第193章 【第14章】明媒正娶妻
一阵冷风吹过, 殷泽站在春光明媚的庭院里,却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僵滞了片刻后,慢吞吞地继续翻看妻子的书堆, 发现除了《折狱龟鉴》以外还有《贼死》、《洗冤录》等与审案验尸有关的书籍。
其中, 有不少案件的审理过程还被朱砂墨圈了起来, 有人用蝇头小楷在空隙间标注了案件的晦涩不明之处,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显然是真的看懂、吃透了。
殷泽开始回想上一世,上一世作为他弟媳的柳袅袅有这种喜好吗?
殷泽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上一世的两人身份有别, 因此他一直与她保持距离,即便关心也不能过火, 不然稍有不慎就会害了卿卿性命。
这么想来,他好像从未了解过柳袅袅。殷泽仰头, 看着天边流散的云彩, 心中五味参杂。
殷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黄粱梦是虚假的,因为那个梦境非常真实, 梦中的自己言行举止都发乎内心,天下局势的变幻也完全符合常理。
他甚至还能记得自己在哪里喝过一碗麦酒,哪家糕点铺的糕点最为香甜, 他还能回忆起柳袅袅身死前枯瘦的手指、鬓边脱水般萎靡的绒花。
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枕边人是不对的, 但冥冥之中,殷泽又对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并不感到意外。
柳袅袅是薄雾一样虚无缥缈、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弭于风中的女子。她好像从未真正立足于这个俗世,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超脱。
她对家国没有归属感, 对帝皇尊重却不敬慕, 对皇朝更迭、生离死别都抱有一种漠然的态度。
“就好像……并非此世之人。”殷泽喃喃自语,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痛。
“你在说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回应, 殷泽回头,便见柳袅袅负手而立站在不远处,一双秋水般冷冽清透的眼眸静静地睨着他。
“袅袅。”殷泽虚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朝她走去,“你去哪了?”
“去看农庄里的春耕情况。”望凝青将手放进殷泽伸出的手中,任由殷泽搀扶着自己,“嘉禾已经种下了,应该能顺利长成吧。”
“嗯。”殷泽柔和了神情,询问道,“要去街上逛逛吗?”
望凝青无可无不可,殷泽这么说了,她便也随他去了。
两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着人烟嘈杂的盛世之景,不知为何,殷泽鼓噪如蝉的内心反而在这样的喧嚣中平静了。
“抱歉。”殷泽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没有保护好你。”
殷泽心想,无论西平郡王世子的死与袅袅有没有关系,他没有保护好她,再次让她独自面对危机是不容否决的事情。
杀人是不对的,律法是不允许的,但一辈子恪守家国铁律的殷泽在推断出那个猜测时,想到的却是柳袅袅是否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身陷险境。
“……”望凝青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她似乎听懂了殷泽话语中的深意,“无妨,不是你的错。我可以保护自己。”
殷泽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看着街边小吃摊上热气腾腾的点心,问道:“吃糯米糕吗?”
望凝青看了他一眼,应了声好,殷泽便牵着她的手走过去,跟小吃摊上的老婆婆买了一铲子糯米糕,用油纸包着,递给了望凝青一块。
刚出炉的糯米糕还冒着热气,中间夹了一层鲜花与莓果制成的果酱,软糯香甜,老少皆宜。
望凝青意外的还挺喜欢这样的点心,偶尔会萌生出些许莫名的怀念之情。
“小的时候,南方水患,难民蜂拥至此,我曾经跟母亲到城外施过粥。”殷泽咬了一口软糯的米糕,微微一笑,“虽然陛下为了京都安定,不允许难民入城,但是去派人在城外设了安置处,每天发放米粮,还有大夫在城外待命。因此,难民潮很快安定了下来,没有祸及京城。”
望凝青微微颔首,这是较为妥当的处理方法,不违背人道也不乱了法政,如果随意让难民入京,突然激增的人口会导致秩序混乱,而且难民很可能在灾区感染了疫病。但是全然不管也是不对的,很容易引起暴动,因此制造缓冲带进行隔离并发放米粮进行安抚,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遏制流民带来的隐患。
“那时候我在想,幸好我生在太平盛世。”殷泽偏头看向望凝青,脸上漾开了温暖柔和的笑意,“也幸好齐国有一位仁慈的明君。”
啊。望凝青看着他,心想,的确,这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
“虽然对于家境殷实、出身世家的我们来说,说这些好像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殷泽抿了抿唇,“但后来,我上了战场,见到了夷族饿殍遍地、连小孩都骨瘦如柴的模样。那时候我意识到,人命微弱如烛火,哪怕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轻易将它熄灭。厚重的史书承载的不仅是我们的骄傲与过去,还有一路挣扎过来的血与泪。”
殷泽这么说着,面上却没有多少难过的神情,只有清风一样温朗的平静。
“亭台楼阁也需要墙砖一点点垒砌,能够过上这样安定的生活是因为有人帮我们挡住了太多的风霜雨雪。”
“因此,我想,或许我没办法成为泽被天下的雨露,却能成为城墙上的一块砖石。哪怕能挡去一角的风雨,那也是好的。”
殷泽踟躇着,反复斟酌着将要出口的语句,最后却是无奈地将最后一块糯米糕放进了望凝青的掌心。
糯米糕热气尚存,馥郁着柔和甜蜜的香气。少女仰着脸,那双眼睛叆叇着烟云,却似乎比任何一片天空都要来得干净。
“所以——”殷泽像宽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童般,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她的发顶,“红尘或许不是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暂且驻足看看,可好?”
……
收到常客西平郡王世子不慎落水而死的消息,方知欢面上似有哀戚,只道是“故人长离令人伤感”,之后便以此为由闭门谢客,隔绝了外界的流言蜚语。
“没用的东西!”方知欢狠狠地将玉枕摔落在地,保养得如葱根美玉般洁白的十指狠狠地抠挖着床褥,以此宣泄自己的恼怒。
方知欢想不明白,自己用血与玉蝉子进行了交易,故意在西平郡王世子面前哭诉自己的委屈、不着痕迹地告诉了他柳袅袅出席晚宴的消息,甚至还忍着恶心贬低自己夸捧柳袅袅的容貌,结果西平郡王世子居然这么没用,生生跌进池塘变成了一坨烂肉,真是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不行,不行。”方知欢惶惑地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为了保持美丽,她只给玉蝉子提供了最小分量的血,但即便如此,这也让她容貌大为失色。
最近,京城开始流传各种针对她的风言风语,方知欢刻意把自己往凄美易碎的方向装扮,倒也引起不少王孙公子的怜惜。
但长期以往,脸上的脂粉越抹越厚,教坊中青春水嫩的女孩相继而出,她迟早会泯然众人,沦落为最为悲惨的游女。
更糟糕的是——方知欢轻咬下唇,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她怀孕了。
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兵部尚书的,虽然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他家中没有正妻,父母也已经不在了,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只要想办法将孩子养废就不算什么。
方知欢知道自己歌女的出身决计无法成为达官贵人的正妻,但凡家风好些、爱脸面的,族长长辈都不会允许家中子弟迎娶一介歌女。
所以方知欢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那些年纪大,大权在握并且不受家族掣肘的高官,徐尚书就是方知欢瞄准的目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对方对自己心生爱怜。
三个月前,徐尚书曾承诺过会娶她为续弦,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方知欢也觉得怀上对方的孩子比较稳妥,便顺理成章地与他一醉风月。
但是没想到,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殷泽将军前来画舫讨公道之事,徐尚书的态度开始摇摆不定,腹中的胎儿来得委实不是时候。
她没办法证明孩子是徐尚书而不是殷唯的,眼下京城这么多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徐尚书再如何喜爱她也不会冒着得罪殷将军的风险娶她为妻。
“玉蝉子。”想到这,方知欢就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你得帮帮我,我要被人欺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