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吃完,祁相都要放下筷子骂厨子:“难吃死了。”
但是下一次的下一次,面对着欲哭无泪的厨子,他依旧坚持白水加盐,其他的什么都不加。
除此之外,祁相的生活一如往常,和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依旧每日殚精竭虑,在书房里阴暗地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没有时间门多想。
后来,活了一百多岁的祁相在临江的一处宅邸中寿终正寝。
这让已经登基为帝、鬓发苍白的小太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和父皇两代联手,好歹成功送了祁相一场“死而后己”的贤名。
听说祁相走得不太安稳,能说话时还在骂骂咧咧。
祁相送葬之日,曾经的小太子亲身前往临江,送别这位三朝能臣。
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一生孑然、无妻无子的祁相最终下葬时取用的乃是双人的合棺,碑上也刻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云出岫]。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是小太子第一次知道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字。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那位世外而来的云中仙拥有一个与其故事相配的名字,仅仅只是在唇齿间门咀嚼,都仿佛能品尝到那茶韵般的余香,如此轻慢悠扬。
石碑上的铭文秉承了祁相一贯以来务实的作风,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名字和生卒年,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小太子嘀咕这不够浪漫,好歹说几句情话,道一下两人的生平,再不济,碑上刻“吾妻”、“吾爱”也是极好的。
毕竟他守了她一辈子。
“祁相说啊,他不信身后事,而且那人走得早,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不会等他了。”
“他说,自己这一生已经享尽了别人不敢想的富贵,所以不必修陵墓,不必立寺庙,也不要什么陪葬。”
“就在山间门植一片银杏吧,若有一天青云出岫,总会第一眼看见他。”
第346章 【晗光旧事.月缺番外】
“以后请多指教。”
冰冷的面孔, 淡然的眼神,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恍然间竟有几分看着镜中人的不适感。
“请多指教。”月缺听见自己回应的话语, 冷冰冰的,和女人刚才的声音一样。
初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让月缺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晗光。
说是同类相斥也好, 说是彼此无心也罢, 在相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形同陌路, 如东流的海水与西进的河川般互不干涉, 仿佛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不过也是, 毕竟是同修无情道的道侣。不是夫妻, 也不是朋友, 决意走上这条道途的人,没有一个是无法习惯孤独、需要人陪伴的。
身为拂世天清殿的少主, 月缺生来位尊,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容易得罪人的性子, 不知有多少人试图把他从高位拉下。
修行无情道的月缺对那世人趋之若鹜的殿主尊位不感兴趣,但是在生父对他喊出“你多少也要为生养你的地方做一些事”的时候, 他答应了这桩同盟。
——与同修无情道的太虚道门长老晗光仙君结为道侣。
事实上, 这桩同盟在明面上是太虚道门与拂世天清殿的联手, 暗中却是人间界对清虚守寂这一脉道统的桎梏。
月缺很清楚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无非就是剑尊飞升了, 他们对此感到不安。不仅隐瞒了剑尊飞升的消息,甚至试图将剑尊唯一的传人绑住。
之所以选中月缺也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同修一道”,而是因为月缺足够克制,足够无情, 能够坚定而又冷静地推行这关乎人族道统延续的计划。
然而,很可惜,月缺根本没打算配合他们的计划。他修行无情道不仅仅是因为他天生情绪淡漠,还因为他足够骄傲。
清虚守寂一脉,乃目前修真界中最强大也最难传承的一脉。自第一代创始人铭剑仙尊而来,如今却唯有晗光得到他完整的传承。
至于前面两位失败的先行者,那真是不提也罢。修真界中不少人猜测,清虚守寂一脉的传承恐怕需要什么先决条件,比如晗光就是剑尊自己找的弟子。
月缺没觉得晗光有哪里不同,非要说的话,她和自己很像,安静,冷漠,足够自立,也足够顽强。
月缺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道侣,哪个合格的道侣,会在与自己同行的旅人失踪大半年后才发现不对劲呢?
发现晗光失踪时,月缺对自己是有些恼的。虽然两人之间的相处十分冷淡,但他也不应该如此后知后觉。
月缺和晗光是在天地的见证下对彼此立过誓的道侣,晗光若是出事,月缺的修为也会倒退一个大境界。
道侣不一定要多亲密,但一方有难,另一方也应当相帮。这是规矩,也是最基本的道义。
月缺想要去寻,然而徘徊半天才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晗光平日里与谁来往?她经常会去哪里?他一概不知,一概不明。
月缺虽然骄傲,但并非不懂反省自己。冷静下来后,他也认真地拷问自己的内心,并起身前往太虚道门,意图探寻到晗光的下落。
然而,不等月缺采取行动,浑身沐血的晗光便自己回来了。
她归来之时正是深夜,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透,有不少血迹甚至已经凝固、发黑,却又被伤口渗出的血水再次染上猩红。
她伤得很重,没有人知道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煎熬过什么,甚至连本该与她相互扶持的道侣都不知道。
在看见晗光伤势的瞬间,月缺以为她会朝他发怒,或是冷冰冰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去找她,再不济便是熟视无睹地从他跟前走过,与他形同陌路。
虽然本来,他们也不能算同路。
然而,没有。晗光看见他,并没有质问他这大半年去了哪,都做了什么。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洌洌的,如映霜雪般明亮。
“夜安。”她朝他颔首,神情十分平和,仿佛自己没有消失大半年的岁月,身上也没有披着那染血的衣裳。
她看他的眼神也是平静的,并不是佯装无恙,有一湖月光沉淀在她的眼中,甚至让人错觉般地生出了几分温和的观感。
——在那个瞬间里,月缺突然便感受到了,晗光的“无情”与他并不一样。
后来,他探索秘境时受敌人暗害,他沦落于不断溯回的沙漠幻境之中,那是一个曾经困死过无数修士的绝境,修士身处幻境中,力量只会和凡人一样。
凡人不得不忍受的疲惫、伤痛、饥馑与痛苦,对于生而尊贵的月缺而言,是无比陌生且遥远的。
身陷囹圄之时,月缺总是不由得想起那个夜晚,晗光是否也曾面临过这样的绝望?
月缺并不指望晗光能发现他的困境,正如他不会注意到晗光的失踪一样。他们都习惯独自前行,哪怕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也不会有人感到悲伤。
月缺是这么想的。然而,晗光却来了。
就在月缺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之时,晗光找到了他。她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个对于修士而言的死亡漩涡,以凡人之躯,陪着他一点点地找到离开的方法。
那是月缺第一次有了“与人同行”的真实感。
“……为什么?”离开幻境的那一刻,月缺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让她转过身,直面他,“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明明……”
……明明他们这对“道侣”是如此貌合神离的模样。
“……洞府内会记载你平日里的出入情况,你修为已至瓶颈,又鲜少与宗门来往,我便猜测你是来了这处秘境,寻找炼丹所需的材料。”
晗光语气平静,这处幻境极为凶险,哪怕是他们这等修为,沦落其中也依旧被风沙磋磨得不成人样。
她面色发白,本该红润的唇因干渴而龟裂,但她的眼神依旧让他想起那个静谧的夜晚。
“秘境的活跃期已过,你却迟迟未归,我便猜测你应是遭遇了不测,于是便过来了。”晗光说得轻描淡写,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间能困住你的死局本就不多,破开此方幻境需要极深的星象造诣,而你长于剑术与炼丹,其他方面较为薄弱。我便推测,你应是沦陷于此了。”
晗光平铺直叙,没有夸耀自己的功劳,也没有抱怨他平日里的疏离淡漠。可如果不经此一遭,月缺都不知道晗光竟如此了解他。
“回去吧。”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指责他疏忽大意而害她同样遭遇了不测。
看似冰冷,实际却维系着常世最平和的温度,她一直如此,她总是如此。
那时的月缺看着与他并肩而立的晗光,心中似是融入了一抹清冷朦胧的月色。他独行千载,第一次觉得,有人同道而行,似乎也不错。
后来的后来,一切因缘散去,终是絮果兰因。她陪伴他长达十数年的光景,不温不火,不远不近。
直到那一剑洞穿他的胸膛,她眼中错觉般的温和尽数散去,剑如磐山岩,匣中日月光。他这才恍然,她始终是一柄剑。
——道是无晴却有晴,道是有情也无情。这,便是晗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