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才不认输。
她一直咬牙跟在后头,没有抱怨过一声苦,队伍里头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只觉得面生,她平常就和几个传教士混在一起,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有人问她话,她就用俄语敷衍两句,好在他们人都裹在帽子衣服里,不露出头发也没什么奇怪的,云秀为了以防万一,还从胤禛手里头拿了之前他cos洋人的假发。
所以云秀对于庆复能精准找到她这件事感到十分困惑:“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她裹得和只熊一样,还是个黄头发,他竟然能把她认出来?
庆复摸了摸鼻子,决定实话实说:“皇上特意吩咐过我,叫我看着你点,所以我知道你在队伍里头。”毕竟是女人,衣裳裹得再厚,身形也不如男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秀对他这个一眼的范围保持质疑,可到底是个熟悉的人。
她也终于能把自己手里头一直捏着的火铳给放下了。说是火铳其实也不太对,这个是她之前给戴梓提出来的手木仓的概念,只是那会儿戴梓没来得及把它折腾出来,如今隔了两三年,终于弄出来了。
比起火铳,这只木仓要更加的小巧,一把里头只能塞五颗子弹,射程也没火铳那么远,这不是为了让她上阵杀敌的,而是用来防身。她信不过队伍里的任何人。这东西刚造出来的时候康熙就叫戴梓不许再造了,一共得出来的两把手木仓,他自己留了一把,这把在临走前犹豫了很久,给了云秀。
云秀从出来以后,这把枪就一直捏在手里,睡觉都不离身。
索额图他们都在商量着前头的路该怎么走,东北这一块儿实在太冷了,但凡在路上停下一会儿,不出半刻钟,手上脚上就都冷下来了,冻得和没有知觉一样。
而要是继续骑马往前,那阵风就会往脖子里头灌,穿再多都不顶用。
走到一半的路程的时候,索额图他们就不得不把马车用上了,就这样的速度还是很慢。
索额图他们带的基本都是干粮,只用炉子烧热水。
索额图坐在边上,心里头叹气,和佟国纲说:“咱们这日子过得,太难受了。”
佟国纲喝了一口热水,说:“去年咱们也是这时候啊,感觉今年的天气要比去年更冷一点。”
索额图嗯一声。
两个从来没什么交集,或者说刻意没有交集的人,从这两回尼布楚之行里隐约生出一点同甘共苦的感情来。
没一会儿,该吃饭了,他俩掏出干饼子刚准备嚼,就闻到一股香气了,顿时意外——这地方可没饭吃,他们也就偶尔碰到部族的时候才会吃一点他们上供的东西。也大多都是晒到发干的耗牛干之类的东西,偶尔能喝上一碗羊汤。
说实在的,馋啊。
他们两个循着香味找过去,正好看见一圈人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们认识,是庆复,另外一个就不认识了,不过看着从帽檐里头露出来的一点儿金黄色的头发,他们猜测大约是传教士。
“传教士”云秀正在煮方便面。面是用油炸过的,蔬菜和肉都晒成了干,带在路上反正也不会坏,她来之前就在琢磨着路上该吃什么好,真要让她一路啃干饼子也不是不行,最多割割嗓子,但是在有基础的条件下,她还是愿意改善一下生活条件的。
面饼被放到了锅里,再撒上蔬菜干、肉干和调料包,没一会儿就煮了一锅泡面出来。
香气扑鼻,泡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要不是路上没鸡蛋,她都想磕一个鸡蛋进去。
索额图和佟国纲携手而来,看着那一锅泡面,有点馋,只是他们自恃身份,不想开口要,等着云秀自己开口给。
云秀没空搭理他们,她盛了两碗泡面出来,给了庆复一碗:“快吃,不然等会就凉了。”
庆复接过来,热烘烘的一碗汤面,这会儿也不讲究了,坐在火堆边上几口就吃完了,就着剩下的汤又把干饼子泡进去,好歹没干吃那么噎人。
索额图他们在乎面子,跟着他们的兵丁们可不在乎,连忙问这是什么东西。
云秀还愣了一下,想说话,又想起来自己的假身份,就给庆复使了个眼色,庆复心领神会:“你们都没看自己的包裹么?皇上给发下来的干粮。”
所有人都愣了,他们还真没仔细看过,一路上都在吃风了,有时候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都是匆匆忙忙吃饭,也都是拿着自己顺手带的东西,皇上倒是给发了干粮,不过他们想着应该和之前的差不多,就都没打开看过,想着先把手里头的吃完了再说。
这会儿云秀提醒,他们再去翻一翻行李——还真是有云秀吃的那个面饼子。
云秀就朝庆复笑了一下。
庆复低声问:“你早就想到这时候了?”
云秀点头:“我不合适在队伍里头太显眼,干脆叫皇上准备好了东西,一并发下来,就不用跟他们打交道了,还吃得舒坦。”
庆复笑起来。
云秀还没问他呢:“你这两年都干什么去了?”
庆复低着头,说:“头一年在给姐姐守孝。”孝懿皇后去了,佟家也是要守孝的,一来毕竟是姐姐,二来就是国孝,佟国维和佟国纲是长辈不用守,这事儿就轮到了做弟弟的庆复他们几个人头上。
庆复一年没出门。
云秀就哦一声:“那你在家里都做什么?”
庆复说也没做什么:“那一年把书房里的书都看完了,后来就想着去考科举。”
云秀问:“就因为看了书?”
庆复这回不打算说实话了:“是,如今这样一直当侍卫,不好往上晋升。”这其实也是一个原因,他上头还有哥哥们,皇上想要提拔佟佳氏的人,肯定优先提拔他的哥哥们,到了他头上,过个七八年都不一定能轮得到他。
他几年前就已经是二等侍卫了,到如今还是二等,而他的四哥隆科多却在去年就已经是一等侍卫了,还被提拔成了銮仪使,兼正蓝旗蒙古副都统,过后的其余兄弟都被压了下去。
他知道,皇上不想再让佟家势大了,可他不甘心就这样给别人当了陪衬,他想出人头地,想靠着自个儿的努力……他想娶云秀,他怕自己配不上她。
云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上一回南巡之后,他们都没怎么说过话,隔了两年,生疏说不上,却总带了一点别扭,那回在船上,庆复说喜欢她,这事儿她一直没忘,如今再见面,已经没法再坦然看待他们两个的关系了。
默默坐了一会儿,其余人都已经吃完了饭准备再出发了,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临上了马车,庆复在外头骑马跟着,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子,她终于鼓起勇气问:“我先前听妹妹说,你阿玛想要给你娶亲,你拒绝了?是因为我吗?”
她默默坐在马车里,手里头握着暖炉,紧张得一直抠暖炉上头的毛套。
等了很久,庆复说是。
云秀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庆复,说喜欢吧,这种感情又没那么浓烈,至少没有到能让她奋不顾身的程度,至少在她心里,庆复远远比不上姐姐。他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知根知底,对彼此的性格都熟悉,但这种熟悉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她和庆复之间感情的发展——她把庆复更多的是当成隔壁的哥哥看待,亲情和友情大于爱情。
说不喜欢吧,她又确实会因为庆复心动,那种轻微的、酥酥麻麻的感觉,会被他牵动心神,会在知道佟家想让庆复娶亲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慌乱,也会在知道庆复拒绝以后心里隐隐生出一点儿高兴。
她知道自己可能喜欢上庆复了。
虽然开窍开得晚了点,但是她确认自己的心意以后,就想着,既然两个人都喜欢,那是不是能够试一试?要是发现不合适,那就早早儿地分别,谁也不耽误谁。
她心里脑袋里装的都是现代人谈恋爱的想法,对这事儿也相当坦然——在这个古代还真不一定会碰上喜欢的人,如果碰上了,那就试一试,要是接受不了,她以后就不成亲了,一辈子都陪着姐姐。
更何况现在孝懿皇后已经去了,胤禛也和永和宫亲近,小佟佳氏也一样,康熙默许了姐姐疏远钮钴禄氏而亲近佟佳氏,她要是谈个恋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影响。
心里做好了决定,她也没和庆复提,想着等尼布楚条约签完了再说。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这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八月里终于到了尼布楚。
沙俄派出来的人是戈洛文,大清的主要代表是索额图,佟国纲负责武装,来的时候两边就商量好了,各自只带三百人,佟国纲管着二百五十个卫兵,索额图带着四十个随员,说是随员,其实就是翻译官、文书之类的人,负责谈判的。
云秀作为传教士也跟着去,她是属于默不吭声的那一个,就拿着纸笔记谈判的内容。
记着记着,还真让她挑出毛病了——来之前康熙说了,尼布楚不能给沙俄,私底下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也说沙俄肯定会要求把黑龙江割让给他们。
事实上康熙说的真没错,戈洛文上来直接就说把黑龙江割让给他们,用的理由是黑龙江这一带大清也不管,还不如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