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动比方才后山减缓了许多,这时高阳殿外响起一道整齐划一的盔甲声,紧跟着门外出现了大将军的身影。
他面色如寒,甚至来不及卸掉腰间长剑,便大步流星入了殿内。
要知道大将军纵横马背上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不少,有几位大臣见了他,仿佛见到了主心骨。
皇上对大将军又敬又怕,此时也有些心安,连忙唤他上前来。
大将军抱拳行了一礼,在殿内巡视一圈开口道:“太后娘娘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违令者,斩。”
在来高阳殿之前,他已经往各个宫殿都派遣了士兵,还有一批士兵专门护送太医署的医令,受了惊吓之人暂且不管,可比如孟行章那样的重伤,必须立刻医治。
大将军说完,盯着国舅爷的眼睛如同恶狼一般,恨不得将他拆骨咬碎。
国舅爷被看得发毛,却又不敢多嘴,他敢确信,自己要是多说两句,那把长剑就算放到自己脖颈上,在场众位也没人敢拦。
做人要懂得能屈能伸,他向来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难免气急,大将军手握重权,随手号令数万兵将,而他这个国舅,明明是皇后的爹爹,皇亲国戚,却还要看他脸色。
他捏紧了拳头,然后又松开。
中书令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上前一步道:“大将军,太后还有何命令?”
“待地动平稳后,女眷孩童便先驱车回宫。”
中书令点点头:“此举妥当。”
大将军又道:“太后言此次地动毫无征兆,来得蹊跷,或许是上天警示。”
户部尚书此时站了出来:“尚且不知地动范围,若是殃及百姓,此事便有些棘手。”
屋瓦粮食是百姓的生存之道,损伤惨重必定要开国库,拨了银子出去,可这银子该怎么拨,不是一拍头便能想出来的。
再者,在寻常百姓看来,地动乃不吉之兆,是上天降下的责罚,皇上坐在龙椅上自然脱不了干系。
御史大夫像是听懂了户部尚书话中之意,缓缓跪倒在地开口道:“为民安,为民求,皇上应当仁不让。”
皇上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你这是何意?”
“臣大不敬,求皇上书‘罪己诏’。”
他一开口,群臣也纷纷跪下:“臣亦求皇上书‘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便是当朝帝王对自己检点,帝王向来高高在上,又怎会有错,又怎会认错?
皇上有些急了,小司辰老早便说天灾与他有关,而现下又有群臣请求,像是咄咄逼人,他若是不将此事认下,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可若是写下罪己诏,盖上玉玺,却是坐实了他言行有失。
俗话说心里有鬼,说的便是皇上,他通过江逸亭和新梁君王相互勾结,想要斩断太后的左膀右臂,分别是方珩舟和大将军,他做这事上不得台面,细细算来死后都无颜面见祖宗。
他心底慌乱不已,迟迟不应下此事。
御史大夫又继续道:“皇上,到时若是民心涣散,此事恐怕不得善了。”
皇上被步步紧逼,脑门上都流了好些汗珠,他望着尚且还在摇晃的窗棂,思前想后最终下了决定:“罗幼音管理典籍、簿册,便让她笔替笔。”
御史大夫有些意外,不过依旧沉声答话:“臣替小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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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渐渐平缓下来的时候,孟闻秋已经口干舌燥,也不知几时了。
碎石落下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好在洞穴宽敞,又极高,两人倒是并未再次受伤。
孟闻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角,喃喃自语:“会有人来救我们么。”
方珩舟捂住嘴唇轻咳一声:“会。”
“你刚刚不怕摔死?”孟闻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绣鞋,她将脚蜷缩在裙摆下,发丝亦是散乱不堪。
她说着将钗环都摘了下来,用手仔细梳理着头发,认真得像是坐在梳妆台前。
方珩舟半靠在洞壁,因着方才失血过多的原因,这时候脸色惨白,他漠然道:“摔死总好过等死。”
“方统领在嘲讽我胆小?”孟闻秋将头发都理顺后,用一支发簪随意挽了起来,漏出雪白细长的脖颈。
捡回一条命,孟闻秋现在不觉得怕,只觉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方珩舟见她开口刁钻,无可奈何道:“孟小姐还有心情说笑。”
孟闻秋瑟缩了一下身子,认真道:“搜寻的人不会太快找到我们。”
她指了指洞口的落石:“要是地动再来一两次,这山洞可扛不了太久。”
方珩舟只觉又有腥甜涌入喉中,他偏过头去吐出一口鲜血,从容擦了擦嘴角,道:“我腰间还有一把短刀,锋利至极,你撬动那些落石。”
孟闻秋脸色微变:“方统领这是何意?”
“你先逃出去。”
……
好半晌孟闻秋都沉默不语,脸上已没了笑意:“那你呢?”
“孟小姐去搬救兵。”
“我怕你一个人睡死过去,等我到的时候尸骨都凉了。”孟闻秋咬咬牙,吐出一口浊气。
方珩舟拿眼去看她,孟闻秋却像是气极,抱住双膝将头埋了进去。
摇晃彻底停了下来,四处却安静得十分诡异,像是不存在任何活物。
方珩舟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声道:“我记得你提起过江逸亭。”
孟闻秋身形一顿,那是刚刚给方珩舟喂下药后,他还有些昏昏沉沉,自己慌乱中难免口不择言,也不知他听了几句。
第39章
滚动的尘土渐渐散去,灰蒙蒙的天也变得清亮许多,只是天边依旧不见各种鸟儿的身影。
地上四处都是一片狼藉,有碎裂的美玉瓦片,也有不知哪些小姐落下的手绢,还有一些横陈的树木枝丫……
张益给孟行章清理伤口的时候,面色十分凝重,徐云蓁在一旁看着都不忍开口,只道二弟受了苦。
孟怜玉扶着徐云蓁的身子,垂着眉眼低声劝道:“张医令医术高超,二哥一定不会有事。”
她未能去到宴席上,而地动之时她正和江逸亭面对面坐着品茗。
即便江逸亭的处境十分艰难,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同他有所牵扯,可孟怜玉觉得两人或多或少是有些相似的。
她还记得今日江逸亭提起新梁,提起自己的母妃,满是郁郁不得志,就像是一匹骏马,本该在草原上肆意地驰骋,却无奈被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之间。
孟怜玉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明明处处都不比长姐要差,将军府上下表面称她一句二小姐,背地里却总喊“那个庶出的”。
孟闻秋只会放纵骄奢,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便是这样,太后也会仔细给她安排婚事。
孟怜玉刻意接近方珩舟,却一无所获。
江逸亭还说,妹妹被逼迫前来和亲,虽说顶着个公主的名头看起来风光,却还不如她这个二小姐。
孟怜玉心下哀叹面上不显,只道自己在家中的确吃喝不愁。
江逸亭生得风流,一双桃花眼让多少姑娘不敢多看,他盯着孟怜玉许久,忽然道了一句:“二小姐宛然淡素,不知可有婚配?”
说完还不等孟怜玉答话,又赶紧捏着茶盏:“无意冒犯,二小姐莫要往心里去。”
孟怜玉心底有些慌乱,也垂了眉眼,好半晌才出声:“二哥和姐姐都还未曾定下。”
江逸亭仿佛若有所思,却没再提这茬。
徐云蓁的声音将孟怜玉拉回神:“也不知道闻秋如何了。”
“姐姐……”
孟怜玉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脑子里甚至浮现出一种狠毒的想法。
徐云蓁没注意到她眼底闪过的一抹凶光,抚着胸口又道:“他们两兄妹要是能平平安安,我回府便抄写经书,供奉在佛祖跟前。”
昏睡中的孟行章还一直紧紧攥着拳头,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张益将他伤口包扎好,额间也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他朝徐云蓁道:“好在没伤着骨头,皮肉之伤虽可怖,却极好调理。”
徐云蓁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辛苦了。”
“这伤……”张益一来见到这伤口,便知不寻常,可救人要紧,便也没来得及询问。
“冯詹易和改之一直不和,今日他想趁着狩猎毒害改之,被方统领和闻秋救了下来。”
张益脸色微变,两家的事早就有所耳闻,只是这样肮脏下作的手段,是一个世家之子做出来的,依旧不免惊讶。
他踌躇了一会儿,便问道:“怎么不见大小姐?”
“还在后山……”
“什么?”
徐云蓁觉得有些头疼,爹爹说他自会派人去找闻秋,只是那样一个从小在锦绣窝养大的人,也不知会吃多少苦头。
张益没再多问,喝下一杯茶水便走了。
紧跟着便有一个士兵入了云燕殿,说是让少夫人和二小姐收拾包袱,先回府去。
徐云蓁自然不肯,让孟怜玉先走,向来乖巧听话的孟怜玉,此时却不应:“嫂嫂,你一人难免顾彼失此,不如让我一同照顾二哥。”
徐云蓁有些迟疑,孟怜玉便继续道:“姐姐现在下落不明,爹爹也分身乏术,嫂嫂,我也是孟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