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意一身清雅的水绿,缓缓进了院门。
只见侍女们翻箱倒柜,将许多鲜亮的衣裙都搬到院中熨烫,由廊下安坐的二夫人亲自来挑。其余捧首饰的捧首饰,找丝履的找丝履,烧水的烧水,活像过年一般忙。
原是因备好的衣裙是绯红绣金丝的,本就是鳞波纱做底,金丝还绣得比寻常更多更密,今日日头又好,太阳一照更扎眼了,光芒灿灿,直教人不想多看一眼,这才不得不另寻别的衣裙。
张氏在院里一片花团锦簇中看见一抹突兀却清新的水绿,不由停了吩咐的嘴。
众人等着听差事,骤然停了便顺着张氏视线回头,看见那婉约的身影。
“见过四娘子。”
“给二伯母请安。”她颔首,耳下的粉色琉璃坠子轻晃,更显她玉颈修长。
张氏觉着,她还算懂事,远远看着衣裙素净没个花朵绣纹的,也没插戴什么钗环,知道自己是来给月儿作衬,心下不免踏实了些。
又扯出一抹笑来:“意儿这就来啦,唉,不是说到时我去接你吗?可用过朝食?”
“已用过了,伯母带我出门赴宴,怎敢让伯母和姐姐等我呢。”
说着又招手让纾意上前来,和蔼道:“我这还忙乱着,不好招待,你与我一同坐,等等你姐姐罢。”便让身旁的妈妈搬了绣墩来。
可看纾意一脸温婉羞怯地答应,是十分好磋磨的样子,缓缓上前,张氏刚踏实的心又有些烦躁起来。
这丫头,平日便十分出众,怎么今日一看竟如此……如此打眼?
联珠与如霜跟在纾意后头,眼睛却在看院里的婆子,路过一人时,联珠用肘部碰了碰如霜,如霜借着撩鬓角,看清了那婆子。
正是在府外偷偷跟着联珠的那个。
如霜双手交叠,肘部蹭过联珠的,二人明了。
纾意落座,张氏扯过她的手来,“本已穿戴好了,只是这衣裳被个没用的小婢泼了盏茶,现下正寻新的呢,一团忙乱,倒让意儿见笑了。”
“伯母说的哪里话,过长公主府赴宴自然是要样样周全的,时候尚早,让二姐姐静心妆扮就是。”
小丫鬟奉上茶盏,纾意接过对她笑笑,捧至鼻尖轻嗅,氤氲的水汽衬得更是眉目如画,小丫鬟脸一红,躬身退下了。
张氏让侍女们将熨烫好的衣裙置于日光下,比对着哪一套更加打眼却不光华刺目,看来看去还是选了件嫣红银丝芙蓉绣纹的,又选了几样光泽温润的珍珠首饰,着人送进内室让林绮月换上。
侍女又收拾了藕荷色的广袖纱袍和深雪青的披帛,想一同送进去,却被张氏拦下,换成了洒金海棠红的。
林绮月在内室由侍女服侍着穿衣,透过窗纱却看见纾意清丽的侧影,从前便存下的嫉妒不由又钻了出来。
老安平侯以军功获封,其实也没什么家学渊源,长相也是英武朗阔,可她总觉得,这样英气的特点长在她脸上便是格格不入。
她想要的自然是楚楚可怜、温婉姝丽,像那话本之中眉眼含泪,一回眸便能让郎君们怜惜的娇弱佳人。
可林纾意就不一样了,没得祖父的英气,却极像她那个克死三叔父、又克了自己全家被罢黜的灾星娘。
林绮月心里头嫉恨,自从徐氏嫁进来,祖父便不喜欢二房的人了。明明都是一家子骨肉,自己不过去徐氏房中拿几支钗环几块点心,就算不小心碎了一只美人斛,这又怎么了,府里难道还缺这点银子吗?
祖母也嫌自己不该,三叔父也不疼爱自己了,定是这徐氏吹的枕头风。三叔父官越做越大,自是他自己有本事,跟徐氏什么关系?怎么都夸起她来了。
她面上表情变了又变,不由又想到现下三叔父没了,徐氏自家也倒了,还病病歪歪一副要断气的模样,还不是得仰仗二房才有檐角给他们蔽身,又笑了起来。
替林绮月梳妆的侍女看得心惊,怎么月娘子今日一会恨一会笑的。
林绮月不免觉得有些可惜,要不是娘说面子上得过得去,还要拿捏着徐氏,林纾意才会乖乖替她嫁去定远侯府,她早就日日去折腾她了。
侍女们为她梳好妆,她自己挽上洒金的披帛,取了把白玉柄的团扇,摇曳着出门去。
“二娘子真漂亮。”
“是呀,这次宴上定是大出风头。”
门外侍女妈妈们句句夸着,张氏听着眉眼舒展,连忙作出慈爱的样子,一手一个,携着林绮月和林纾意出门赴宴去。
定远侯府仍是那副空寂模样,一位黑衣近侍拎着提篮,像是进主院为尚在昏迷的定远侯擦身。
他进了屋内密室,禀告道:“侯爷,前几日窥视的眼线还需留着吗?”
纱屏后传来流水之声,像是侯爷正为海棠花枝添水,近侍只能看见他朦胧侧影和一抹娇嫩粉红:“不必,由他看罢。”
卫琅知道,那是张氏花重金贿赂来的,一个洒扫仆役而已,没什么打紧的。
第5章
纾意此次带了两名侍女,两位婆子,另有三名可靠的车夫护院,是自己套了车的。
张氏母女二人拢共也没带这么多,如此加起来便是十几个。
张氏本想着,自己和女儿并林纾意一道,三人同车,路上好好吹吹耳旁风。
可林纾意带的人多,加上自己和女儿带的,浩荡跟在车后,比车马加起来还长,不知道的人以为安平伯府多大的排场,去长公主府赴宴也如此狂妄。
“伯母别怪罪,我不常出门,胆子小,阿娘说多带些人才好,若是有事也不用给伯母添麻烦。”林纾意一副怯弱胆小的样子,还十分听自己娘亲的话。
张氏听着心头窃喜,这幅模样再好摆布不过了,今日带她过去只是为了好好展示她这一身慈爱伯母心肠,好为了后头的事做准备。
于是便说:“伯母怎么会怪你呢,这样吧,你与月儿和我同乘一车,仆妇们分开,前头车跟两个,其余跟在后头车边,这样就算带的仆妇多也无碍了。”
纾意不愿离了可信之人,只一心装傻。
“这样也好,只是后头车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请伯母和二姐姐身边的侍女妈妈们去坐?”
若是到了地儿,后头车后到后停,难道要前头主人家等后头仆妇才能下车?张氏又不愿。
周妈妈轻声唤了声夫人,提醒张氏不要误时。
“伯母,还是我自坐一车吧,省的许多麻烦。”
她皱皱眉,罢了,怎么就跟这丫头在府门前掰扯起这种事,没得耽误了,也不差这路上一会功夫。
“那意儿便坐后头的车吧。我与月儿一道。”张氏拍拍纾意的手,转身往前车去了。
纾意温柔笑著称是,又装作按照张氏的意思,车边跟太多仆从不好,便让联珠跟着张氏母女的车,自己携如霜坐车里,婆子护院四人跟着。
路上张氏掀了车帘一看,联珠这个耳报神跟着自己,便不能跟女儿说林纾意相关的事,只说些让女儿好好表现之类的话罢了。
端仪长公主府外车马盈门,却丝毫不乱,训练有素的家丁婆子们引着各家马车去停放,给各家仆妇也安排了午食茶水,尽显公主府的妥帖周到,公主府的园子也是新修的,一路上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只教林绮月看花了眼,被张氏扯了好几下袖子。
各府来客下了车马之后便兵分两路,男客由小厮引去湖西边的枕澜亭,女客引去湖东边的倚芳阁,待开宴后年轻男女再合去揽云榭置屏同坐。
卢雪浓来得早,与母亲卢夫人一同见过客后便在倚芳阁中翘首以盼,见了纾意立刻展眉,挥着帕子向她打招呼。
纾意在张氏和林绮月身后半步,见状悄悄冲卢雪浓点头,让再等等自己。
她正听张氏向其他夫人介绍自家女儿林绮月,和苦命的侄女儿林纾意。
张氏爱凑热闹,嘴也甜,各家宴会去了不少,虽林纾意自父亲出事之后便很少出门,各家夫人还是听说了她的事。
各样怜悯或同情的目光齐齐看来,纾意只装不知,低头扮怯,同时各位也觉得张氏此人很是持重,愿意帮扶自己妯娌,这样的宴会带侄女儿来,想必是靠母家被贬的徐氏定不能为纾意找到好亲事,这个伯母肯为她如此出头,已是相当慈爱了。
可有的夫人并不是好糊弄的,或是公爵世家里的主母,或有位亲王公主做父母,自小便对这种事见多识广,看纾意比她那姐姐出挑不少,便知从前只是被家事埋没,再看姐妹二人的穿戴,就不是张氏语气里一视同仁、心疼万分的样子。
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面上不显罢了。
而轻信张氏说辞的夫人也不会为自家儿郎定下纾意这样的儿媳。
虽容貌仪态都是翘楚,但没有岳丈依靠,岳母家中还是被贬回老家的,看着穿戴也不是有万贯家财作陪嫁,这样的儿媳于家族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路穿过曲折繁华的园子,张氏寒暄得口都干了,纾意见状,便说见着了卢尚书家的孙女,两人许久不见,想好好聊聊。
纾意在众人面前说起,张氏不好说自己这面子功夫还没做完,便一脸和蔼地点头了,还让她待会开席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