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生平最恨拿出身来说事,她嫁人时,老安平伯尚且是位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是父亲的同袍,二人家境十分相配,谁知老侯爷屡立战功,竟能一举封侯,入白玉京享富贵来了。
这时倒为小儿子挑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看着出身高贵的妯娌,她处处憋气,自己是长嫂,弟妹怎能越过她头上?
偏三叔也是位争气的,武将之家转而从文,竟能高中探花,三十出头便能凭治水奇功官拜四品,教她夫妻二人处处都觉被压了一头。
“什么太傅少师,正一品的朝中大员三朝元老,皇上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斥就斥!如今她只是个罪臣之女罢了,”张氏瞪了眼,将箸子往桌上一拍,“当得职官在圣上跟前露脸做事又如何?处处小心谨慎,比得上你爵位在身万事不管安享富贵吗?”
“再说了,你果真怕她夫妻二人不成?”
安平伯在夫人话中像是想起了些旧事,他哑了火,只缓缓嚼着鹌鹑。
张氏又说:“定远侯可是三代功勋人家,是世袭不减的开国侯,公爹既为咱们留得这份婚约,便要好好用上。”
“你难道不想为咱们大郎铺好路?用这财帛聘来贵女,和岳家一起捧大郎一把吗?”
安平伯府两房兄弟关系不睦,老侯爷在时,二房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模样,私底下总是看不惯三房,总觉着三房处处比二房强,生怕老侯爷进宫请立林三郎为世子。
林纾意幼时便见过好几次这二伯父对父亲没个好气,明里暗里说袭爵的事,好像挑刺一般,父母多番忍让,却教二房得寸进尺。
老侯爷辞世后二房便懒得作出样子,觉得三房还住在伯府中是占了便宜,若不是老夫人还在,早就将她们分府别居了。
如今三房郎君失踪,二房更没理由分府,怕背上欺孤儿寡母的骂名,现在分居东西府中,面上二房一团和气,背地里只当没这三房似的。
平日只在年节祭祖时会过礼见面,加上有时给老夫人请安、通府做各季衣裳之类才会交集,让张氏扮起笑脸,好好摆上一张伯府当家主母帮扶妯娌、爱护侄女的菩萨面庞。
从前与东府女眷见面,也是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还非要做出关怀备至的模样,不使绊子就烧了高香。
总之不去理她们便是。
可今日,怎么平白送簪花来了?
日头正暖,徐氏正倚在矮榻上教幼子砚清读书,纾意挽了袖子,在桌旁画些新式花样,想着再盘下处山头庄子,闻声齐齐抬头。
遣来送簪花的侍女身姿窈窕,心里轻蔑,看着这一屋子病幼,三房的四娘子林纾意更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头上仅插戴两枚玉簪,衣裳也不是今年时兴的花样款式。
果然,没了男人就是如此困苦。
脸蛋漂亮又如何,没了父亲依靠,谁知道能嫁去什么人家呢,指不定给人做填房继母,若是三夫人带着她改嫁,说不定还能好些。
她心里挖苦,面上却做出和气讨喜的样子:“四娘子,我们二娘子新得了簪花,特意挑了好的吩咐奴婢给娘子也送来。”
说着揭了托盘上的帕子,露出一枝垂丝海棠玉簪花来。
纾意打眼一瞧,并不是什么好玉料,少许花瓣颜色也做的颠倒,但胜在做工不错形状漂亮,配上几颗珍珠倒也清新,却并不是什么她话中好好挑过的。
心下有了数,既不贵重,便让联珠取来一对滚圆透着浅蓝的珍珠耳铛,装在匣子中递过去:“替我多谢二姐姐。”
“娘子客气了。”那侍女笑着行礼,又说了许多自家娘子惦记着纾意的好话,便退了出去。
徐氏与女儿相视一眼,若说献殷勤,这簪花也算不上,却也不到通府置办衣裳首饰的时候,平日便不对付,今日倒来送东西?
纾意唤来缀玉,让她找两个不常在自己身边的妈妈侍女,暗地里打探一番,看那东府又在打些什么好主意。
第3章
缀玉立在西府后院游廊里,听前几日派去的妈妈侍女回话。廊檐攀爬的紫藤嫩叶舒展,想必再过月余就能盛开了。
廊下挂着竹丝垂帘,风起时,露出几人裙角。
“我与侧门上的婆子有些交情,那日和如霜一道请她吃酒,假意说她记性不好,将这几日从侧门出入的东府下人都套出来了。”那侍女面上带着笑,低声道,“名册一式两份,一份在这,一份给了刘妈妈。”
她呈上一封小笺,又道:“还请缀玉姐姐看看,咱们知道东府的人不全,姐姐看过咱们也好再得吩咐。”
一旁的刘妈妈接过话来:“前日似雪将这名册给了我,我便教我府外的儿子媳妇们跟着,细细记下了。”
“东府二夫人院里的几个二等侍女去了白玉京中各家首饰衣裳铺子,看着像是给二娘子置办东西。”
“几个一等侍女换了装扮,装作逛坊市,七拐八绕,我那儿媳险些跟丢了,”刘妈妈皱皱眉,“不论从哪绕路,都是往端仪长公主府去的,也不进门,只在对街看看,佯装市井妇人谈笑模样。”
“那周妈妈,去了二夫人娘家一趟,还有一次去了永平坊桃枝巷,我儿装作卖花布的货郎,见她进了一户人家。”
刘妈妈低声说:“人来人往,不便细听,只能记下那家是东边第七家,门上掉了块巴掌大的漆,形似葫芦。”
“好,二位差事办的极好,”缀玉温柔一笑,取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来,“只是人多口杂,不要暴露了才好,更不要走漏了风声。”
“是。”二人拢了袖子,连连点头,分头退下了。
缀玉敛了神色,揣好小笺往西府林纾意房里去。
“又是置办衣裳首饰,又是去端仪长公主府打探,定是为了飞花宴罢。”林纾意垂眸看着小笺,难道是为着到时要带自己一块去,送个簪花做做样子?
“可二娘子不是与定远侯府有婚约吗?还去飞花宴凑什么热闹。”联珠在一旁煎茶,满面不解。
虽说林纾意不太爱出门与别家小娘子玩乐,到底白玉京内的大事还是知道的。
“定远侯凯旋后便一直卧床养伤,听说是从马上跌下来,昏迷不醒,我那二姐姐快十七了,二伯母想着高嫁,定然不能再等。”
“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嘛……”联珠扁了扁嘴,还莫名来自家娘子这儿送簪花,怪吓人的。
缀玉笑着点她额头:“这婚约遍京都知道,连宫内也有耳闻,皆赞咱们安平伯府有信义,要是此时明晃晃为二娘子定下别的亲事,嚼舌头的能活活气病二夫人。”
可缀玉说着说着又迟疑起来:“可定远侯府这边还是说不过去呀?奴婢不明白了。”
林纾意笑了笑:“出征养病加起来都等了这么两三年了,定远侯这样满身功名的贤婿,要是再等十天半个月便醒了呢?”
“若是醒了自然好说,若是不醒便只能豁出脸去毁了婚书,哭诉一番自家娘子年纪已大,不能再耽误了,总之,能拖便拖。”
缀玉与联珠对视一眼,想着东府二夫人实在贪心,又想起平日她见太夫人赏孙辈点东西也要暗自比较许久,如今这样也不奇怪了。
纾意清楚了其中关窍,便仔细收好小笺,继续看书。
可不知为何,老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皱了皱眉,小心些总不为过,又让缀玉连珠这几天不可松懈,还是留心为好。
那用二姐姐林绮月的名头送来的海棠玉簪花,还是放好了才是,她又让联珠找自家首饰铺子的匠人细细看有无不妥,将各连接处又紧了紧,匠人来问有瑕疵的花瓣和珍珠是否需要换过,纾意想了想还是不换了,免得又出什么错。
“阿娘,”林绮月停了手,将案上琴一推,“这几日日夜练琴,我的手都疼了。”
她梳着高耸繁复的飞仙髻,正中是一顶精致的芙蓉玉簪花冠,玉料清透,栩栩如生,仿佛花瓣的细纹也清晰可见,珍珠和贝母制的衬叶和露珠随她动作轻颤,想必是花了大价钱的。
张氏让她每日全妆练琴,说是如此练到飞花宴那一日便能心中有底,不会怯场。
“五日后便是飞花宴,帖子还未送到,阿娘都打听好了,此次女眷以各花仙子为题,你提前练上,到时定能大出风头。”
“娘已与你好好说过了,你自己也不想被定远侯一直拖累,就好好抓住机会,不是为了娘,是为你自己,好好给你自己争气。”张氏先劝后斥,说得林绮月扁了嘴,揽过琴来继续练习。
“娘,你说的……真能成事吗?”
张氏垂眸接过侍女奉来的茶,细细品过:“自然,我与你父亲也通过气,调了许多人手来。”
“现下定远侯醒了更好,不醒也罢,只想你的好名声和好婆家一举得兼。”她爱怜地抚过女儿练琴泛红的指尖,满面都是温柔,“今日午后便不练了,让锦儿为你好好敷上凝脂露,歇息一番。”
林绮月甜甜一笑,精致妆面显得更加娇俏:“我就知道娘最好啦。”
这几日张氏想明白了心头大事,心情好上不少,又有了整治妾室的精力。早晨唤来请安站规矩,下午找来绣帕子汗巾,入夜便点人伺候自己捏肩洗脚,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