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干没再说什么,过了六点,天色黑得很快。
被山水包围着,这一带到了晚上,比城里凉许多。
别人家都开灯了,他家隔壁没有。实木大门开着,两边不知哪年贴的大红色对联褪了色,淡得快成白色。
他走了两步,就听见里面在讲话:
“妈,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天黑了,没有电。我饿了,没饭吃。我想洗澡,连水都不知道在哪。”
挂了电话,她的声音才带了哭腔,闷着头自言自语:
“我不回去,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金干打量了眼,空荡荡的屋子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这姑娘,坐着的还是她带来的那个高级拉杆箱。
他就站在门口,也没说话。
直到她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抬起头。
有那么一瞬间,金干心跳漏了一拍,她眼底的不安和慌乱惊到了他。
可看清是他,那双比星空还要清亮的眸子闪过一抹光,悲伤顷刻化作欣喜。
金干这才发现,她其实并没哭。
目光相对,他随意地开口:
“我妈喊你去我家吃饭。”
话落,那欣喜又变成了淡淡的失落。
金干眼皮一跳,忽地就明白了。
她看到他,是以为他改口了,要当她的长工?
抱歉哦,并不是。
安染也就失落了一瞬,毕竟有饭吃,她不用饿死,还是很感激很开心的。等挨过这一阵,她就去囤饼干和牛奶,应该就能活下来了。
箱子平着放的,对她而言,有点矮,坐着更像蹲着。
忽然站起来,她只觉眼前一黑,意识卡壳。
金干眼疾手快,上前抓住女孩细细白嫩的手腕。心道,不仅生活不能自理,还身娇体弱易晕倒。
眩晕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安染回神的时候,他已经松了手,问了句:
“你该不会,一天都没吃饭?”他之前就听到了她肚子咕噜噜的叫声。
“嗯,不好意思。”
“啊,那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家饭好了。”
他朝安染歪了歪头,示意她跟他一起。
走之前,又提醒了句:
“你那箱子挺值钱的,把门锁好。”
“哦,好。”
他家门口放了张长木几,上面摆着水果,苹果,梨,葡萄,地上纸箱子里还有大西瓜。
安染停下来,问:
“葡萄怎么卖?”
“五块钱一斤。”
“我要三斤,分两个袋子装。一份两斤,一份一斤。”
金干垂眸看她一眼,她适应能力很快,才这么一会,她就改掉了那一口读书人的腔调,省去了许多客套。
他又看那包裹在纸壳里的紫葡萄,葡萄在这,算是比较贵的水果。
大多数人只会用目光欣赏,不会买,销量最好的是五块钱四斤的梨。
她一出手,就是三斤五块钱一斤的葡萄。
啧,公主即便落魄了,也依然是公主。
这玩意不好卖,也不能放太久,他每次批的不多,剩的也不多。
三斤半,全给了她。一份两斤,一份一斤半。
安染给他钱。
她提前备好了小额度的零钱,十块,五块的都有。
提着那份两斤的葡萄进去,她看到了一个大概在上高中的小姑娘。
金玉见到金干身后的美人,嘴巴张成O字:
“姐姐,你可真漂亮。”金玉跟许多高中女生不太一样,她的朋友同学都喜欢看帅哥,莱昂纳多之类。她喜欢看美人,收集美人大图贴,海报。
安染把葡萄放在外面的大桌子上,冲她笑:
“等你上了大学,会打扮了,你也会更漂亮。”
“哎呦,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
金妈妈洗好手过来,热情地招呼:
“唉,你这孩子,来婶婶家吃饭还客气啥,下次不许再带了啊。来来来,坐。”
安染性子慢热,矜持地站在入口处。
刚舔了舔干涩的唇,眼前蓦地多了杯水。
金干问:“要加糖吗?”
“不用。谢谢。”
后面两个字,她说的极小声。
奔波一天,她确实好渴。
默默在那,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对此,金干是服气的。
不知怎的,扯唇笑了下。
“简单的家常菜,也不知你吃得习不习惯。”因着金干方才的嘱咐,金妈妈没问东问西,一个劲说多吃点。
安染咽下嘴里的饭,忙道:
“习惯的,我家里,也经常是我妈妈烧饭。”
有帮佣阿姨,可妈妈也会下厨。
何况,她现在没有挑剔的资格,矫情要不得。
她吃饭慢,空了一天的胃渐渐好受了些,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唇红齿白,杏脸桃腮。
金干吃饭快,大口大口扒饭,中途有人来买东西,也是他放下碗,去外面招呼。
再进来时,安染已经吃好回去了,金妈妈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说:
“你翠婶和她侄女待会要过来,吃完去楼上洗个澡,换身好看点的衣服。”
金玉对此情况十分熟悉,可这次的对象……想起来是谁,陡然提高了声音:
“妈!你不是吧?翠婶侄女脾气特别火爆,她跟我哥,不合适啊。”
她担忧地看了眼一旁沉默的金干,以前,哥哥对相亲这事,极为抗拒,极为反对。
有些时候,她觉得哥哥还没放弃,不会真的甘心一辈子待在大山里。
他想去寻找属于他的领地和世界,只是被现实绊住了脚。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不提当初的壮志豪言。
让她时常有种,他向现实妥协了的错觉。
对于相亲,反抗是无效的。
金干已经麻木,吃完饭就去大堂,摆放明早的菜。
头顶的光线照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纹粗粝,皮肤因为常年浸了菜汁和果汁,落下怎么也洗不掉的颜色。
不像隔壁那小公主,白得毫无瑕疵,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个时候,她大概又坐在她那精贵的箱子上,一个人在黑暗中,脸埋进膝盖,倔强地跟悲伤做抗争。
金干想起下午,小公主第一眼看到他时的反应,再看自己手中的大白菜……低低草了声,无语地抓头发。
“上辈子欠她的吧。”
安染跟父母通了电话,知道家里不是没电,是没开电闸。
按照妈妈给的提示,她摸到墙壁,借着翻盖手机散出的光,照在墙上。仰长脖子看了会,还挺高的。
她拉过行李箱,拍了拍:
“委屈你了。”
再次将箱子横过来,她踩上去。左边第一个阀门,往上提。
灯亮了。
可她还没去开灯啊?
安染回头,就看到剪短碎发,高挑挺直的男人倚着门,喊她一声:
“安染是吧?”
“是的。”
金干:“……先说好,我不做长工,按次数算钱。我们这的工钱是一百一天,帮你打扫这屋子,工程可不小,无论时间长短,五十块。”
“谢谢。”
安染从箱子下来,她的鞋面很白,本来同样干净的箱子这会布满好几个脚印。
他给她打扫,应该是有些邻里情分在里面。
她便说:“我可以一起打扫。”
那多买了一斤葡萄,她是买回来给自己吃的,放在箱子一旁。
金干想,她一定从小就喜欢吃葡萄,吃了这么多年,长了一双和葡萄一般的眼睛。眼珠子圆圆,眼中似含了水,水汪汪的。眼型像杏仁,娇憨中带点纯纯的天真。
“好啊。”他不客气,这么多年,早忘了客气俩字怎么写。
回家捞了个大盆和扫帚抹布,他接了盆水,放在后面的灶台上,指了指地上:
“扫地会吗?”
她没说会,也没说不会。
接过他的扫帚,去了前面客厅。
附近的房子构造都差不多,金干干活一向利索。换了好几盆黑水,总算将灶台清理干净。
蹲在黑漆漆的炉灶口,听着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起身出去。
“我来吧。”
“啊?”
“歇着吧,我还等着老板发钱呢。”别又晕了。
安染有些羞赧,她不想矫情的,可身体还没适应这里的环境。
她乖乖把扫帚递给他,脸色微红。
金干站着没动,瞥了眼她那一身已经被灰尘染黑的裙摆,叹道:
“你家太阳能的水存太久,要先放掉,重新上活水,今晚不能用。你要洗澡,就去我家,二楼。”
她眸光闪烁,显然是又开心了。
小公主还挺容易满足。
还特别客气:“谢谢。”
“我妈说的,邻里间要相亲相爱,相互帮助。”
那就,却之不恭了。
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她确实好想洗澡。
打开箱子拿衣服的时候,金干去了厨房。
等他再出来,客厅没人了。
他心无旁骛,刚扫完地,就被金妈妈领了回去。
“你收了小染多少钱?”
“50块。”
“半天工钱呢,你……算了,现在收拾也来不及,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