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惊艳,来自眼前迷人的景色,也来自于那跨越时空,遥远与永恒的相似性。
前世某年中秋,晏希白已然被废黜太子之位,哪怕背地里再怎么算无遗策,谋划布局,表面上却只能伪装成醉心山野的模样。
他在京郊开辟了一个万花谷,三天两头往那儿跑,生怕世人不知道,天潢贵胄的废太子决定当一个平庸的花农。
那日,望舒生辰。戚家在这场夺嫡战争中,义无反顾追寻着最先退场的废太子晏希白。而戚望舒,大名鼎鼎的戚娘子,早在一段段失败的姻缘中名声败坏,昔日热热闹闹的戚府,如今却门可罗雀,格外冷清。
正当她以为,所有人都默认地忽视了她的生辰,晏希白却忽悠着将她骗到万花谷。
较之今日,那时候她看到的场面更为震撼。满山遍野的鲜花,却不局限于秋天,很多春夏特有的,竟也叫他养出花来。
他捧着一株昙花,说道:“以前总说不想大半夜爬起来看什么昙花一现,如今白日也能看见了,花期短暂,稍纵即逝,戚娘子,生辰快乐,可要许个愿望?”
“望舒,可还喜欢?”幻境破碎,记忆收束,望舒又回到了现实。
晏希白有些羞涩的紧张,他无法判定眼前人是否喜欢。
望舒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问:“你什么时候瞒着我偷偷做的花车?”
他答道:“昨天入夜后,与侍卫出去采摘的。只是有些可惜,秋日还在盛开的鲜花并不多了。”
“殿下有心了,我很喜欢。可这一车的鲜花,现下虽美,不过两日便皱巴巴蔫了,殿下好不容易寻来的,当真是可惜。”
晏希白笑着说道:“花期短暂,稍纵即逝,望舒,生辰快乐,可要许个愿望?”
他说完这句话,内心轻颤,这场景有些熟悉,好像梦中遇见过一般。
望舒双手合拢,闭上眼眸,对着满车鲜艳,许愿道:“希望晏希白一世安康,长命百岁。”
上辈子她也是这么说的。
熟悉的声音传来,晏希白身形颤抖,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望舒睁开双眼,却看见他面色苍白,眼下暗青难消,想必他昨日真的采花至清晨,一整日未曾歇息好。
望舒上前抱了抱他,“殿下可听到了,我只求你身体安康,一生顺遂,日后不要大半夜不睡觉,去采什么花了。”
“明日还要赶回京城,殿下回去好好歇息吧。”
晏希白摇了摇头,“无事,这一整日都是陪你的。”
“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他恍恍惚惚地说。
“忘了便忘了,或许有时候不经意间,便想起来了。”望舒安慰道。
*
今日洛阳不入夜,千百家坊市齐开。
望舒在家中吃了团圆饭,与众人于庭前拜月。抛却君臣之礼,作为她的未婚夫婿寄居顾家,晏希白倒是有些拘谨,总是默默站在她的身后,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望舒挑了块小月饼,偷偷喂到他的口中,“豆沙馅的,掺了桂花,好吃么?”
他点了点头,“很甜,还带着花香。”
天边明月皎洁如银盘,秋风瑟瑟带来阵阵清凉,刹那间静寂的天空燃起了缤纷的火焰,哗啦哗啦扑通扑通的烟花热闹地响,身旁的小侍女齐齐向天边看去,欢快地推搡着,嚷嚷着,“好漂亮的烟花!”
“快许愿,我要黄金万两,如意郎君!”
“我要连连好运,心想事成!”
烟花夺目,无人在意的角落,望舒抓紧他的手腕,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侧脸。两人牵着手,没有意义地偷笑,少年人的情愫在漆黑中不断蔓延。
素娥提着竹篮走了出来她唤道:“娘子,河灯做好了。”
望舒满怀期待地看向晏希白,轻声道:“我们出去放河灯吧。”
“好。”
望舒拽紧他的手腕就要往外跑,“听说河边有株月老树,逢年过节那些尚未婚嫁的小娘子便簇拥在一块,挂红丝、放河灯,若在晚些便挤不进去了。”
两人小跑着出了顾府,外边是星光璀璨,千灯如昼,红男绿女,车水马龙。一丛丛鲜艳的灯笼挂在树梢,挂在房梁,暖暖的色调驱赶了秋日的萧瑟。
不远处的戏团各出奇招,喷火的,舞狮的,还有人挺着胸口表演碎大石,玲珑满目,应接不暇。
花车巡游,歌姬的声音清澈嘹亮,婉约动人,望舒听声寻人,想看看是和模样,薄薄的轻纱却遮挡住了面容,引人遐想。
她在前边走得大步流星,晏希白下意识的伸出手,替她开路,免得与路人相撞。
素娥在身后提着竹篮,小心翼翼生怕撞翻,“娘子,这儿人多,你走慢些。”
前边两人终于缓下了步伐。
“殿下,洛阳可比长安繁华?”
他答道:“各有不同,只是我见识得少了。”
望舒却说:“依我看,则是大同小异,我记得长安也有一棵长在河边的千年老树,好多世家千金都趁着节日的热闹,换上一身胡服,偷偷前去求个姻缘。传说,有人刚刚系上红绳,便与河对岸的郎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晏希白笑道:“望舒既然与我定亲,还用求什么姻缘?”
“我不求姻缘,只求月老赐条红线,将你牢牢锁住,一生不离。”
三人来到了河岸,望舒拿出河灯,却怎么也点不上火,她与素娥研究了半宿,终于防住秋风突袭,点亮了一盏盏河灯。
她抬起头来,兴高采烈想叫晏希白过来一起放河灯。
却才发现一会儿没盯紧,他便被孟浪的小娘子扔了一屡屡红线与丝巾,他正傻愣愣站着,看向望舒,有些难得的不知所措。
望舒想他走去,他埋着头,在众人目光之中,羞涩地揽上了她的纤腰,闷闷地说了句:“对不起。”
一副生怕望舒不高兴的样子,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呆呆的头,“怎么样,小郎君,陪我去放河灯吧。”
“好。”
身后的小娘子羞答答揪着手帕,被这恩爱场面引起一阵惊呼。
望舒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往河边走去,晏希白一边挽着她的手,一边替她扶稳身子,“石板上积水未干,小心打滑。”
她应了声好,小心翼翼蹲下身子,放走了一盏盏河灯,盈盈水光轻轻晃动,一下一下推动着河灯向前。
晏希白问:“望舒可还有愿望未曾实现?”
她凝望了水面半晌,最后仰头看向了他,轻轻摇晃着脑袋。
晏希白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他扶着酸胀的脑袋,许多零零碎碎、不知所云的记忆一拥而入。
好像那里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中秋节,天子驱车巡游京都,晏希白与望舒携手同游,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河畔,许多小姑娘站在挂满红丝的老树下,窃窃私语讨论着要什么样的郎君和婆家。
望舒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打趣地问他:“殿下及冠已久,为何还未娶妻。”
“李家嫡女风华无双,能歌善舞,长得也是貌若天仙,张御史家的小女儿娇憨可爱,素来最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若是殿下有意,我到时能为你们牵线搭桥。”
他该是什么反应呢,神色哀伤,却只能讪笑着摇了摇头,戚望舒,我喜欢的明明是你啊。
她向旁人买了一盏河灯,在河中放下之后,看着盈盈的水面出神。另一个时空的他好像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娘子可还有愿望未曾实现?”
望舒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她抱着晏希白:“殿下,我们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这些日子你肯定累坏了。”
思绪渐回,他应了声:“好。”
内心的不安却无法消散,他搂紧望舒,再也不愿撒手。
第58章 废太子
第二日, 晏希白与望舒作别后,便急急忙忙、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而一路尾随他的,有刺客、有杀手、有不知名的江湖游侠, 也有人暗中送来千金珠宝。这些,全都冲着他身上一份贪污受贿的官员名单。
惊涛骇浪, 百转千折, 九死一生。
他平平安安入了皇城,平日里那些不敢贸然站队的官员, 便打着千奇百怪的名号前来东宫拜访。
有人许以恩情承诺, 有人明里暗里旁敲侧击,有人模模糊糊说了句:“那刺史是我旧时门生,不知殿下治水途中,他可有好生招待。若是他做得不好,也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改日我遣人送信,好生敲点。”
一个个都生怕动了他的利益,晏希白只是冰冷冷地笑着, 油盐不进。
入了秋后,京城中到处都是死寂的一片, 树木开始疯狂掉起了叶子,厚厚的一层落在地上, 被人踩两脚后埋进土里。
而这个偌大的官场,野兽群伏, 要么一网打尽,要么便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最后一卷草席随着落叶般在地里腐朽。
这天, 平静的早朝, 所有人都以为无事发生,晏希白却站了出来,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尖锐地,用他平生所学——浅薄的几句污言秽语,指着一个个庸臣奸佞,说他们如何勾结党羽,官官相护,将朝廷下派赈灾治水的银子吞得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