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乐只觉得有把细小刷子在心上轻磨,对他的责怪不知不觉去了大半,一时之间竟觉得不理他的自己实在不对起来。
掌心传来的异样触感让她及时抽回了手,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人带偏了思绪——她不是为了看这人是否受伤了才过来的吗?
见他还能好端端地和自己聊其他的事,也不像被磕伤的模样,梁乐站起身来,生硬道:“既然没事的话,我就去歇息了。”
李轲的态度与问话都让她不知所措。
事情怎么越发脱轨,与她所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她还没走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有事。”
她扭头看向仍然坐在地上的少年,后者眸光深邃,注视着她的双眼,嘴唇开合,似乎说了什么。
梁乐怔愣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说:“我疼。”
·
因为这个平日里十分强硬、无所畏惧、从未唤过一声疼的人突然这么说了,梁乐只好承担起“加害人”的责任,将人扶上了床榻歇着,甚至跑腿给他去食肆偷偷摸摸打了份饭回来。
提着食盒疾步往屋舍走的梁乐心想,幸好他没让自己给他上药。
不然……
等等,她怎么会想这么多!
这人本来也是装的吧,怎么可能要上药?
一路躲着其他学子、生怕自己外带食肆的食物被发现、被罚着去食肆帮忙洗碗的梁乐轻轻推开门,朝着里间的“伤患”喊道:“我回来了,来吃吧。”
等了一会儿,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梁乐走进内间准备去看看怎么了,总不能是使唤完她,这人自己却睡着了吧!
踏进里间,她正好对上半靠在床榻之上的少年的目光。后者正掀开被子起身,似是刚听到梁乐的声音,准备过去用饭。他的腰腹间一道青色痕迹,是刚才被桌子撞上的位置,上面刚擦了药,晶莹的膏体敷于其上,衬得周围的皮肤更加白皙。
梁乐顿住,被这一幕弄得进退两难,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开始口不择言:“你别起来!”
接收到疑惑的目光,梁乐稳住心神,补充道:“你受伤了,躺着就行,盖好被子,我把饭菜拿进来喂你。”
他真受伤了啊!
不对,他是不是故意的?
梁乐简直要被这两日李轲的反常之举搞得心力交瘁,只能长叹一口气,认命地将食盒拿进里间。
幸好她为了方便,只在食肆拿了烙饼和粥,不至于弄得屋子里都是气味。
李轲的确是故意如此,那矮桌轻得能被梁乐随意推动,磕到他身上能有多大力。他往日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这么点小事放在平日,根本进不了他的眼中。
只是……
只有这样,她才会关心自己,才会只看到自己一人。
他将药抹好,故意没穿上衣,就是为了让自己这“伤痕”能被回来的梁乐看见。
但她的紧张似乎有些过了头。
看着梁乐万分不熟练的动作,李轲从她的手中接过碗和勺,自己用起粥来。
方才被她看见的那片青痕显然让她更觉愧疚,但却并不是他所求的。
李轲咽下口中的粥,让梁乐的眸光与他交汇,将心中的奢望宣之于口。
“不要看其他人。”
他一字一句说道,确保面前的人能听清:“只看着我。”
如果她拒绝。
如果她仍要看着旁人。
那他便无法继续掩藏下去。
这些抑制不住的情感,再也无法被按捺于心间。
第40章 文学城首发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
少年的眼神太过认真,梁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少年的凤眼狭长,眼尾平滑而微微上翘,每一道线条都显得锐利。此时那双眼中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情意。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梁乐简直要被那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入,无法思考,只能怔怔答道:“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吗?”
从刚到这个世界开始,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轲。
在她决心不顾将来那被钦定的凄惨结局之时,她便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与这个人紧紧纠缠,轻易无法分开。
在最开始,到如今,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占据了太大一部分了。
人与人的相处,最难的便是了解。
遇见一个陌生的人,她或许会担心那人别有所图,担心那人是否虚情假意。
可在她与李轲初遇之时,她便知晓这人的未来,知晓他的性情、家世、人品,一切都是这样的清晰明了,让她毫无抗拒之力,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信任他,心甘情愿地与之交好,倾其所有地帮助他。
那时的她或许是为了改变既定的未来。但在她不再担忧之后,她跟着这个人赴书院求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依着李轲先前对她的态度,不说当作至交友人,将来也定不可能害她。
她的未来定然顺遂。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愿与他分开?
让李轲一个人前往书院,让他按照命运的轨迹考上举人、进士、状元,最后加官进爵,当上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首辅。这不就够了吗?
或者更早一些,在吴郡再遇的时候,她只当着旧友重逢,甚至不需要追上去。
不需要管冯远的诡计,不需要管无谓的争端。
这些事情,即便没有她,李轲也一样能解决。
她在江南,爹娘不管教自己,自由自在,衣食无忧,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行呢?
她从没考虑过这么多,或者说,她不敢深想。
不敢想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李轲。
不敢想她心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甚至不敢去想,她对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何种感情。
她只是想要和他当朋友,当同窗。
但时间推移,一切都在变质,变得她自己亦辨析不清,只能被推着向前。
直到……这个少年占据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刻。
不仅是她,另一边得到了答案的李轲同样怔住。
——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吗?
她说,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从来没有别人。
甚至尚未经过思考,喜悦便从胸口蔓延开来,为这样直白而又简单的语言。
可当他将这句话印入脑中——
他想到留在吴郡的那位钟家小姐。
第一日来书院便送她蜡烛的柳温。
愈发熟悉甚至于每日找她的潘仁。
再加上今日对她面露感激的阮卓。
这么多人,她对每个都那般好,令他丝毫觉不出不同来。仿佛自己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只是刚巧落难了,她便顺手扶起来,甚至会温柔地问他还疼不疼。
也许并非顺手为之。
她就是这般性情,即便为难自身,也会拉他们一把。就像幼时她为了给自己买支毛笔,将双手都磨得通红那样,她愿意这么做,她想要让他更好。
可是这样的好,为什么不能只留给自己呢?
他们自幼相识,一同念书、习字,比旁人不知道亲近多少。她为什么不能只在乎自己呢?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将来会如何,与他们何干?
李轲早已失了耐性,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看着眼前这双瞳仁之中映出的景象,仿若呢喃:“不,你眼里的人太多了。”
越来越多的人与物占据了她的心,迷了她的眼。而自己却仿佛贫瘠土地之上悄声探头的乱草,隐秘而野蛮地生长,直到再也遮不住的时候,才现于人前。
梁乐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即便她如今尚未辨析清楚对少年的感情,也并不影响她回答这句话:“李轲哥哥,我只会在意你。但你也需要看看别人。”
他性子太过孤僻。即便他们关系再好,这些书院的学子也是他们的同窗。这样的同窗之谊亦值得珍惜。何况不论是潘仁,还是阮卓,都是值得相交的人。
他成日与自己焦不离孟,并不与旁人多来往,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论他这般的想法与要求来自于何,她也希望李轲能够敞开一些胸怀给这世间其他乐事。
而非仅有她梁乐一人。
李轲听了这话,却认为她是在拒绝自己。
他浓长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盖住眼中翻涌着的暗波:“你曾说,让我莫有其他同窗,如今却忘了么?”
梁乐愣住。她回忆许久,才想起是指的那一次,她还在原阳县时,因为年关将至要回吴郡,不得不与李轲道别。
那时的她担心李轲会结识其他人,将自己的位置取代,说出的话稚气而又不讲道理。
她说。
——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能和别人一起念书!
她早已忘却,但他却始终记得。
梁乐微微睁大双眼,心上仿佛有根细细的弦被拨动,酸涩感顺着这根轻弦,自心头涌上鼻尖。
他什么都记得,哪怕她只是随口一提,他都记挂在心上。
“我……”她喉咙震动,却有些哽咽,说不出责备的话来,“我只是想你多交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