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又从窗口吹出去,一直来到京城附近的一个小村落,毕竟是天子脚下,虽然只是一个小村庄,村民生活也还算是不错。
朝阴的院墙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未化,一株枯瘦的梅从墙角伸出来,也没开花,就这么瘦骨嶙峋地立着,若是叫什么文人才子见着了,免不了要感慨一番在这样平凡的小院里,还有这样风骨意境的梅。
傅承禹还是怕冷,他披着厚重的大氅,到了屋内也没脱下来,丛啸这房子冷得很,很难想象以他的性子竟然还没生上火炭。
“你以为我不想吗?这才初冬,我们这种‘寻常人家’,怎么可能用得上炭?我可是在逃命的人,这么扎眼的事儿我会干吗?”丛啸好像知道傅承禹在想什么似的,没正行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一条腿讽刺傅承禹何不食肉糜,一边又告诉侍卫柴火在哪里,在火盆里点了木柴先凑活着。
丛啸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得很,否则也不可能在这么长时间的追捕下找到这么个大隐隐于市的地方安顿下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正在逃命。
傅承禹也不在乎丛啸的讽刺,说:“你怎么还留在京城?虽然灯下黑是个好法子,但若是我来不了京城,或者我最后输了,你在这里却是更难逃出去了。”
“你要是输了,我就把那小子交出去,被追杀的人又不是我,我着什么急。”丛啸翻了个白眼,“不过我确实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召这么多藩王回京,他就不怕造成动乱吗?”
大昭如今国力强盛,西北西南都生不出太大事端,正是整肃内务的好时候,可傅连宸动作太急,难免过犹不及,即便是傅承禹也猜不透他的这位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傅承禹和丛啸说着话,谁也没提丛啸为何执意要见傅承禹的事,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喻青扬走了进来,“草民见过殿下。”
侍卫已经生好了火,放在傅承禹脚边,喻青扬跪下来的时候,跳动的火光便映在他脸上,让他消瘦的脸显出几分还不错的气色。
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否则也不可能等傅承禹来了这么久才出现。
他身上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棉比甲,宽大的袖子上细心地绣上了竹叶,一头青丝用木簪整齐地束起,花纹朴实无华,顶端嵌着一小块精心雕琢的玉髓,看上去温润无害,一点儿也不像当初在玉山馆里魅惑众生的妖孽,只有脖子上漏出来的一点纹身像是一根藤蔓,勾着人去探寻他端正的外表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傅承禹的目光在喻青扬身上迅速逡巡了一遍,喻青扬却始终低垂着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傅承禹脚下的地面,没有丝毫逾越,他这幅样子远比他那眼含秋波的时候顺眼许多。傅承禹不得并不承认,喻青扬懂得顺着每个人的想法去活。
太子虽然在许多人眼中并不算端正,但他自幼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相比于傅承禹和傅承浚,他身边的人每个都是一板一眼,但凡有出格的都会被迅速处理掉,喻青扬的卑微、低贱、放肆、魅惑甚至肮脏,都是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傅承禹看起来温和无害,好像多离经叛道的行为都能接受,内里却继承了苏家正直宽厚的魂,这样中规中矩却无处不透露出精致和脆弱的喻青扬才最能让傅承禹动恻隐之心。
“喻公子请起,”傅承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温和地向他抬了抬手:“这段时间喻公子受惊了,我已经命人将此处暗中保护起来,即便是太子殿下发现了此处,也可保你性命无虞。”
大家都心知肚明,此次傅承禹回过来,绝不是因为丛啸无理取闹,而是喻青扬要见傅承禹,他打扮成这样,倒是让傅承禹一时摸不准喻青扬要什么,因此只是随意试探了一句。
丛啸却听懂了傅承禹的意思,他向来不给傅承禹留面子,当即道:“喻公子是个如玉般精致的人儿,平日里便十分讲究,我这破烂的院子有他那么一站,都熠熠生辉不少,可不是为了你特意打扮的,殿下,你往平州住了几年,怎么还学会了门缝里看人?”
丛啸平时和傅承禹说话便十分不客气,他叫傅承禹“殿下”的时候,不是戏谑就是阴阳怪气,现在显然是后一种。
饶是傅承禹习惯了丛啸的说话方式,也忍不住苦笑:“你倒是从不口下留情。”
不过丛啸竟然会为喻青扬说话,这倒是让傅承禹十分惊讶,因为丛啸此人虽然颇有医德,嘴里却是从不饶人,无论是多品德高尚的人到了他的嘴里都能让他挑出虚伪做作的毛病来,没想到和喻青扬患难一场,竟然连他如此隐晦的话都要替喻青扬抱不平。
“丛先生别生气,我今日的确抱着些别的心思来见瑨王殿下,殿下有所防备也是应当的。”喻青扬抬起头来,眼神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贬低自己,仿佛这一场劫难把他彻底从玉山馆的头牌变成了个寻常男子。
当然,若是他在这个时候还说自己如何低贱,看上去是肯定了傅承禹将他看做卑鄙之人并没错,实际上却是肯定了丛啸骂傅承禹的话,以喻青扬的心思,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他向傅承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本想着若是殿下能对草民起了恻隐之心,便更有可能答应草民的请求,谁知一见面便让殿下看了出来,草民这点小心思实在是玷污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喻青扬的话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他这样的态度肯定是不会令人生气的,傅承禹看了丛啸一眼,见他仍瞪着眼睛瞧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喻公子起来吧,却是我小人之心了。”傅承禹从没认为喻青扬这样打扮是为了勾引什么人,喻青扬在玉山馆的生平可以算得上惊世骇俗,他更愿意相信喻青扬骨子里有他独特的骄傲,哪怕沦落在腥臭的淤泥里,被人踩碎了骨头,哪怕他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他的骄傲也是不灭的。
若是傅承禹无心皇位,他或许愿意为喻青扬伸出援手,并不求他为自己做什么便能救他出苦海。
只可惜他从来都不是纯善之人,喻青扬恐怕也并不愿意就此离场。
傅承禹亲自把喻青扬扶起来,诚恳地道了歉,喻青扬也并不在意他是真心实意还是笼络人心,总之经过了这么一遭,大家总算是可以聊聊正事。
“殿下此次回京,带了多少人?”
喻青扬开门见山,哪怕是丛啸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傅承禹也有些惊讶,笑道:“藩王回京岂敢张扬,不过二三十侍卫仆从罢了。”
“二三十人可做不成事,”喻青扬的语气冷静得很,也并不因为傅承禹的敷衍而说什么,只是道:“殿下想要皇位,只有强攻一种手段。”
“喻青扬?”丛啸自己是个嘴里没把门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觉得别人太过胆大,忍不住说:“你什么意思?”
“殿下觉得幼雅公主和皇上长得像吗?”
丛啸不知道这怎么又和幼雅扯上了关系,傅承禹却是心里一跳,不敢置信地看向喻青扬。
“真要说起来,与其说幼雅公主和皇上像,还不如说她和燕王更像,不是吗?”
喻青扬就那么轻飘飘地把这一桩皇室丑闻给说了出来,哪怕是丛啸纵观无数狗血小说,也脑补不出这么精彩的剧情,顿时瞪大了眼睛,喻青扬说:“幼雅公主是燕王和皇后的女儿,看殿下的反应,您似乎也知道这件事。”
为了傅承禹和陆远思的婚事,傅承禹查了多久才对陆溪和傅承浚的关系略有猜测,却也不敢断定幼雅的身世,而喻青扬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傅承禹皱了皱眉,问:“喻公子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自然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提起太子,喻青扬一顿,但他很快遮掩了过去,继续说:“那太子殿下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他明明掌握了能让燕王殿下永世不得翻身的把柄,又为何不去告发,当初他可是为了区区贩盐之事就大动干戈的,殿下觉得这是为什么?”
喻青扬在太子身边多年,能得知一些他的秘密并不是难事,难的是这样隐秘的皇族丑闻都能告诉他,太子并没有那么蠢,可见他这些年对喻青扬多多少少是有些用情的,但也仅止于此,说杀的时候不也如此果决。
丛啸心思百转,虽然喻青扬什么都没说,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肉\体\交\欢而已,但这种事情,丛啸又插不上嘴,更何况他也没有插嘴的立场。
想到这里丛啸看向喻青扬的眼神便更沉重了,傅承禹却没有这么多的伤春悲秋,他脑海里浮现出一种荒诞的猜测,而这猜测背后的信息却让人背脊生寒。
“此事……父皇已经知道了……”
喻青扬笑起来,有了那么点妖孽的气质:“殿下果真机敏无双。”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妻子的背叛,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当今圣上,拥有世间至高权柄的男人,更何况与皇后私通的还是他的儿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秽乱后宫都是大罪,即便是他念着皇室的面子没有大肆宣扬,也会秘密处决了陆溪和傅承浚,甚至听到他们的名字都是对皇权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