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在一旁沉默了几息,拧着眉也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将西北都护八万大军逼退,且不能让其过渭水,否则京都危矣。老臣请命率十万禁军北上攻打西北军。”
皇帝挥袖一下子拂落了案几上高高堆着的卷轴,厉喝:“一个二个皆反了天了!沈煜在东北造反,薛延之在西北起了兵!”
英国公眼神一沉:“薛延之的反心竟藏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是他想反?”皇帝冷笑。
“……难不成和御之有关?”英国公惊疑不定,“他怎会和御之暗通款曲?早先臣等跟随陛下征战之时,那薛延之分明最看不惯的便是御之,当年若不是陛下从中调和,他二人早斗个你死我活了。陛下派遣他去西北坐镇,不也是想着这一层吗?再者,若真是御之,此举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他人在幽州水深火热,哪抽得了身顾京都之事?”
皇帝脸色僵硬,半晌才下了旨意:“爱卿年事已高,还是好生在京都将养罢。传旨下去,着卫国公率十万禁军北上抗敌,务必将薛延之的脑袋给砍下来呈给朕。”
内侍监立马便退出去传口谕。
英国公也跟着退出了紫宸殿,出殿时嘴角越发下沉了,忽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皇帝千防万防,猜忌心太重,当年跟着他打天下时引为心腹,兄弟相称,一朝御极,半分情谊也不念了,瞧谁都像是在觊觎他的金銮座。前一个是太过出挑的沈御之,往后他这个国丈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眼下便开始不准他染指兵权了。
英国公此时也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皇帝重用卫国公是念及卫国公世子韩靖安同沈煜交好,逼他二人对立。
翌日,卫国公率大军出征,与西北军在渭水边展开激烈的厮杀,两相僵持。于此同时,幽州战事已酣,句骊被逼退回边境外,而幽州铁骑则趁势而上,讨伐句骊残军,反败为胜,夺下了句骊三座城池。句骊节节败退,连夜派遣使者请求和谈。
姜韫对此一无所知,只发觉大安国寺的香客越来越多,烟雾缭绕。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当她打算另谋出路逃离寺庙之时,寺庙被勒令屏退百姓。
隅中时分,皇帝摆驾了大安国寺。因皇后身子抱恙,他身边伴驾的唯有崔贵妃。此行明面上是为边关的战事和久病的太后祈福。
……
大安国寺后院的宅子里,皇帝屏退了内侍和护卫,垂眼漫不经心地让正欲弯身行礼的妇人平身。
姜韫从善如流,扶着腰站直了。
皇帝见她仰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当初在宫里照过一面,未及细瞧便被沈煜挡住了,眼下他才得见了真容。
不愧是让沈煜神魂颠倒的女人。
“听闻沈夫人自小在姜家便素有聪慧的美名,”皇帝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才知夫人貌比西子。”
皇帝这话的言外之意简直毫不掩饰。姜韫望着眼前既陌生又不失熟悉的男人,抿唇笑了下:“陛下谬赞。”她哪能和搅动吴越纷争的施夷光相提并论?
姜韫此前当真未料到皇帝能使出此等卑劣伎俩。打不赢沈煜,便挟持女人作质子?
皇帝垂眼睨她半晌,视线又移向她隆起的腹部,懒得再同她兜圈子:“夫人以为,朕若请夫人同上城墙,与逆贼对峙,有几成的把握能逼退逆贼?”
姜韫心下讶然。沈煜已然要打到京城来了吗?
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垂着眼道:“四五成吧。”
皇帝有些惊异,早知她被挟持依旧分外冷静,眼下得见依旧有些诧意。
姜韫抬起眼,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道:“陛下的旨意,民妇省得了。既是能为我大梁做贡献,助陛下斩杀逆贼,民妇定然义不容辞。只是还望陛下能保全民妇和腹中孩儿的性命,也恳请陛下念及民妇的功劳,免了民妇的连坐之罪。陛下想必也知,我姜家同他素有矛盾,和离之事从去岁拖延到今日,也实属无奈。往后这孩子生下来,也只会姓姜。”
皇帝闻言眯眼盯着她瞧,半晌不置一词。
一炷香的功夫后,姜韫目送着皇帝的仪仗离开,面色沉静,掩在袖中的指尖却抑不住的战栗。
尔后,她耐着性子静静候了片刻,忽闻门外禁军压低声音的喝问——
“什么人?”
“陛下派奴婢来给这位夫人传个话。”
那身穿内侍公服的小黄门隔着木门对姜韫道:“沈夫人,陛下开恩,只要您办事得力,定不叫谋逆案牵扯到您娘家。”
姜韫没应声,不多时又听见那内侍窸窸窣窣远去的声音。
……
这日入夜后,姜韫时刻警醒着盯着门外的动静。临到子夜,她忽闻锦瑟在门外低低的呼唤。
她心口一跳,忙不迭起身靠近门边。
“娘子!您醒着吗?”锦瑟轻手轻脚地把门上的锁给打开了,推开门一见了姜韫便红了眼,“娘子您受苦了……”
姜韫眼眶也有些酸,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番,见她皆好好的才松了口气。
“奴婢被关在那边院子里的柴房里了,是个中官救了奴婢,给了钥匙,让奴婢赶紧来放您出来……还让咱们出了后院便往南走,那边有马车接应。”锦瑟说着,瞧了几眼门外地上瘫倒一片的禁军,心下戚戚。
姜韫对此毫不惊讶,闻言忙不迭拉着她出了宅子,一路往南走。锦瑟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二人趁着夜色,疾步而行。
一路泥泞,荒草碎石割破了她柔嫩的脚踝,她全然不顾,咬着牙往南疾行。只盼着上了马车,逃出生天。
奈何天不遂人意,还未出寺庙,禁军便发现她不见了。
整个大安国寺顿时灯火通明,禁军迅速包围了所有的出口。
姜韫甫一手忙脚乱地坐上马车,先时劫持她的领头之人赫然持刀立于车前数丈之外。
锦瑟浑身发抖,紧紧握住姜韫的手,紧张得咬破了嘴唇。先时便是此人在她奋力护住姜韫的时候,险些挥刀杀了他!
姜韫深吸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有些意外地发现此人竟是单枪匹马。
看来禁军中未中圈套的也不多,眼下也唯有这领头之人率先发现了她的踪迹。
随后便见那人欲抬手往空中发射信号召集人马,姜韫险些目眦尽裂,正捏着袖中簪子,犹疑着是否要解开马匹的缰绳,刺马一簪,让其暴起冲向那人——
电光石火之间,那禁军忽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
刀光凛冽,血注喷涌而出。
那禁军头目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轰然倒地。
于是姜韫便望见了其后持刀之人的挺拔身影。
泠泠月色之下,沈煜扶刀疾步奔向她,满身血污,宛如嗜血杀神奔赴他的转生天道。
第64章 终章 朕的皇后。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车内, 姜韫倚在沈煜怀里,仰头哑声问他:“你怎么回京了?”
她瞧见他乌青的眼底和脸上的胡渣,心下便知他定是千里迢迢不分昼夜赶过来的。
沈煜半晌说不出话来, 提心吊胆了一路,如今亲眼见她安然无恙, 心里悬着的巨石才落了地。
虽则并未受何磋磨, 她瞧着仍是难免憔悴, 手腕子细得跟什么似的, 惹得他一阵心疼。他低头细细密密地吻她,轻声道:“让夫人受苦了。”
姜韫被他的胡茬儿弄得有些痒,不禁微微发笑, 又勾着他脖颈,摇了摇头。
“怎么逃出来的?”他又问。他赶到的时候,寺庙中已然燃起了火把。
“和崔贵妃做的交易。”她轻声答, “先时那个把柄送还给她, 再送她一个英国公世子违抗军令私通敌国的情报。”情报自然是半真半假,料崔家也无暇去查。
若不是崔贵妃谨慎, 不愿牵扯太多,连个护卫也不肯派过来, 只留了辆马车给她,想必今夜就算沈煜不曾出现,她应也能平安回姜家。怎么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虑呢?他就该大刀阔斧,一往无前。
沈煜忍不住低头又狠狠亲了她一口。
车外有些吵闹起来之时, 她才想起来问:“这是去哪?”
“夫人先在京郊委屈两日, ”他解释道,“你不见踪影,禁军已然包围了姜家。”
姜韫顿时心神一凛。
沈煜揽着她的腰, 轻声道:“放心,宫里不会轻易动姜家人。就凭你祖父的名望,他也不会去冒被天下文人千夫所指的风险。我也派暗卫埋伏在姜府了。”
她呼吸轻颤,仰头在他下颌轻吻了一下。
这夜,沈煜柔声哄着她入睡后,轻手轻脚地起身取刀离开。
姜韫微睁开眼,在黑暗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
紫宸殿内,皇帝暴跳如雷地将砚台砸向禁军统领。
“废物!连个女人也看不住!那么多人守着,在朕的眼皮子的底下,叫她逃了?”
禁军统领跪伏在地,硬生生受着了砸过来的砚台,被砸中的肩膀抖了一下。他迟疑着道:“有人瞧见昨夜是永平侯带走了沈夫人。”
皇帝猛地一顿,目光移向案几上适才递上来的军报,其上明明白白写着永平侯沈煜骁勇无匹,拒不同意和谈,再次夺下了句骊第四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