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话出口,便觉失言了,然正在气头上也不好服软,遂沉着脸没作声。
姜韫置若罔闻,闻言只顿了一下,便兀自梳妆去了。
临走前,她从袖笼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花荷包,将之搁在案几上。
银子隔着绸缎敲击红木案几,清脆可闻。
沈煜眼皮子一跳。
“你这是何意?”
姜韫淡声撂下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移步出屋——
“解药钱。”
明目张胆的以牙还牙。
沈煜气闷,咬了咬牙,眼见着她人影立时便要消失于眼帘,又忙不迭起身去将人拦下来。
他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子,险些被她猛地使劲儿给甩开了,便又攥紧了些,将人扯回来拥进怀里。
姜韫皱眉,抬眼瞧着他,正欲出声说些什么。
沈煜再不想听她说些恼人的话了,索性下一瞬低头吻住她,封住她微张的朱唇。
她瞠目,好半晌才回过神,伸手推他。
他松开她,又将人往怀里扣,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的错,不该失言,你别生气。”
第49章 迁就 裙下之臣。
姜韫脸埋在他的怀里, 声音闷闷的:“……不气了,你先松开我。一夜未归,谢府也该担心了。再者, 还得回去瞧瞧表妹。”
沈煜不松,道:“着人去传过话了, 言你回城北姜府了。你那表妹有一家子人围着转, 你就不能顾一顾我?”
她无言以对。
他隔着衣裙轻抚她脊背。
姜韫又道:“这衣裳都皱了, 穿着太难受了, 得赶紧回去换。”
沈煜动作未顿,接话道:“已经吩咐你的侍女去谢府取干净衣裙了,估摸着再有片刻便至。”
她一时不知该夸他周到, 还是骂他心眼多。
果不其然,不多时,锦瑟便取来她惯常穿戴打扮用的衣裙首饰, 一应俱全, 连沐浴用的皂荚也带了些。
姜韫索性不再管沈煜,兀自叫人烧水送进来, 进了净房褪下衣裳沐浴。
热气腾腾的水汽蒸上来,勾得昨夜旖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
她闭了闭眼, 轻声问伺候她沐浴的锦瑟:“他何时吩咐你回谢府取衣裙的?”
锦瑟一面为她绞头发,一面道:“娘子还未醒的时候。侯爷生怕吵着您了,还是用手比划的呢。”
姜韫阖着眼不作声了。
片刻后,她又睁开眼问:“谢府如何了?锦娘还好吗?”
“好着呢。”锦瑟答, “服过安神的汤药便睡下了, 奴婢离府的时候还未见醒呢。不过谢家二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扬言要收拾宋二郎。”
“能不气吗?自家千疼万宠的宝贝疙瘩,险些给奸人糟蹋了。”姜韫蹙着眉道, “锦娘受惊不小,这事儿还是怪我大意了。”
锦瑟闻言,轻声劝慰她:“娘子毋太过自责,千错万错是那宋家二郎阴险下流,不是个东西。”
姜韫咬了咬牙。
“也亏得侯爷碰巧来得及时,不然真真是焦心。昨夜侯爷发脾气揍得宋家二郎满地找牙那架势,瞧着还真令人发怵。”锦瑟心有余悸地道。
姜韫垂着眼没接话,自水中抬起纤细圆润的手臂,捧了些热水往露在水面之上的肩颈浇去,带起一片水声。
锦瑟见她神情平淡,不由问:“娘子不怕吗?”
“怕什么?”姜韫顺着问。
“娘子您胆子大,奴婢平日里连抬眼瞧侯爷都不敢呢。虽则侯爷待您真心实意的,可动起手来当真是骇人得紧,瞧着就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奴婢总怕他手上没个轻重弄伤您了。”锦瑟轻声道。
姜韫忍不住扑哧笑了,安抚她道:“他有分寸,行军打仗又不是全靠蛮力。”
锦瑟垂眼瞧她一身的红痕,觉得她这话很没说服力,遂沉默了下来。
姜韫猜到她在想什么,扭过头来问她:“你当真不考虑嫁人吗?”
锦瑟不知为何她此时又提起此事,摇了摇头,道:“娘子的婚事还一团糟呢,奴婢怎能离开您?”
姜韫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了。
锦瑟取来干净的里衣服侍她穿上。
姜韫脚踩在鞋履上,皱了眉:“得赶紧回去才是,在这驿站住着像什么话。”
一应摆设皆参差不齐的,粗糙得紧,委实是住得难受。
“奴婢在外间候着的时候,听侯爷的几位侍从谈笑,言侯爷要在城北置办宅子。”锦瑟说着顿了一下,又道,“说是已然挑好了几处,就等您亲自来过目敲定了。”
姜韫怔了一下:“他难不成还打算长留在关东了?”
“倒也不是,说是专门给您置办的。那几个侍从倒苦水呢,原先跟着侯爷,住哪都是住,从没见侯爷挑剔过,这次置办宅子条条框框一大堆,半点差错不能有。奴婢凑过去搭了几句话,一听,可不就是依着您的喜好来置办的。”
姜韫闻言半晌没作声。
锦瑟觑着她的神色,也拿不准她心里是什么想头。
恐怕连娘子自个儿都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要是一清二楚,昨晚在画舫上又怎么会喝那么些酒?
锦瑟暗怪自己想太多,不论娘子最后拿什么主意,她只管跟着好好服侍她便好。
姜韫穿戴好衣裳,出了净房。
正堂内,沈煜坐在桌前,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面前的桌上摆了好些热气腾腾的菜肴,样样精致,盛着菜品的碗碟也是一整套的青瓷,与这简陋的驿站厢房有些格格不入。
姜韫闻着香气,顿觉有些饿了,遂坐过去与他一道用膳。
沈煜待她入了席才动筷,给她夹了筷软糯的蒸糕。
“昨夜让郎中给你搭过脉了,并无何不妥,只饮食上要稍注意着些,忌油腻少荤腥。”他一面给她夹菜,一面道。
姜韫闻言抬起头瞧了一眼。她睡得太沉,连郎中曾来过都不记得了。
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又作罢,闷头用膳去了。
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色,点心羹汤皆精致得很,照着她的口味和习惯来的。
她瞥见沈煜并未怎么动筷,顿了顿,望着这一桌菜道:“侯爷不必如此迁就我。”
沈煜却道:“我吃什么都一样。先时便垫了些吃食,并不饿。这桌菜便是给你准备的。”
姜韫沉默下来。
她衣食住行样样讲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矜贵病,改也改不掉。前世还被御史弹劾铺张浪费,不堪为中宫之主,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国母应以身作则倡导节俭。
她思及那个卖花的小娘子,一时间心下复杂,没了胃口。
沈煜见她未吃几口便搁了筷,不由道:“这菜色若是不合口味,叫人来换几道?”
姜韫抬眼望着他,忽然问:“御史们弹劾我铺张浪费之事,侯爷还记得吧?你这般纵着我,岂不是助纣为虐?”
他微皱了下眉,道:“你在意那些老腐朽作甚?让他们骂去。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就是用来养着你的吗?又不是偷了抢了他们府里的银钱,管得真是宽。”
她有些怔然。
沈煜发觉她压根儿就没拿自个儿当他的人,姜家养着她,她觉得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换成是他,就成了他纵着她铺张讲究了。
“什么叫纵着你?我娶你进府又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你先时在姜家怎么过的日子,到了我这儿照旧便是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味儿,皱眉又问,“是不是换成崔九,你便不觉得迁就了?”
姜韫掀起眼皮子,定定瞧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对崔九耿耿于怀。
士庶如天隔,他一路攀上来,定然遭受过数不尽的冷眼和鄙夷。
那些嘲笑他出身的世家子又有几个有他的本事和能耐呢?
在她眼里,连崔九都尚不能望其项背。
“侯爷真真是奇怪,我让你不必迁就我,又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崔九这号人了,偏你屡屡提起。难不成真要我换做是崔九的夫人,侯爷便开怀了?”姜韫睨着他,淡声道。
沈煜脸色一僵。
“你分明瞧不上他,那么在意他作甚。凭他在翰林院那点俸禄还养不起我呢。”
姜韫改换策略,先哄着他再说。
凭她的嫁妆便能锦衣玉食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又哪里需要男人来养?
她抬眼不动声色地瞧他,发觉强悍如沈煜,心底竟然也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
也因此当年她随口一句“雍和的日出令人神往”,叫他放在心里记了那么些年。
沈煜脸色缓和了些,不再提崔九那茬儿,转头接过侍从端上来的热羹汤,递给她:“你尝尝这个。”
姜韫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
“你离京这几月都瘦了,合胃口便多进一些。”他又道。
她垂着眼睫轻“嗯”了一声。
沈煜便在一旁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那碗羹汤。
像怎么也看不腻似的。
姜韫任他打量,从早先成亲时的不自在,到如今已然泰然自若了。
她暗自思忖,或许当年的少年将军还太年轻,面对那些锥心的嘲讽和嗤笑,尚不会如何回击,只好装成浑不在意的模样。而那日宫宴上她盛装打扮的样子定然美得夺目,婉转莺语地出言为他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