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江斜笑了笑。
“客套什么。”楚荧回得直爽,“江斜,早从我拒绝了萧端的时候,你我就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策马飞驰,穿过泥泞的官道。
就算事穿着斗篷,谁都没有心思去管自己身上早已是被雨水湿透,而衣衫上早已是满满的斑驳泥渍。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日都没有停。
乌云阴沉,天光黯淡。
天才刚微亮,城门还未开。
“……你们看,那、那边是不是有一支军队?”
“不像是自己人!”
“先去往上面报告!”
京城的城楼之上,巡逻的官兵自最高处眺望,发现有一支千人的兵队,已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附近,从雨里远远看着旌旗,似乎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的军队,但距离城下不过也就只剩下不到几里的路程。
兵临城下,最多不过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官道那头还有人!”
“看着像是承阳候府的?”
江斜一行人连夜赶到城下的时候,早已是气喘吁吁,依稀已经能模糊看到另一头黑压压的军队的影子。
雨声冰冷,那头兵队,千数人马行军,就连地面都似乎是有轻微的震动一般。
终于赶上了。
但楚荧看着那头几乎是一望无边的军队影子,只觉得全身冰凉,不知是不是被这场大雨浇的。
看到军队,那必然就会和生死相关联,抛去承阳候府少夫人、将门楚府千金这个身份,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面对这般情景,就算她曾经听父亲讲过那么多战场上的事,她依旧是害怕的。
对方是身经百战的程大将军,而如今京城里驻守的将领只有秦楚两家,楚家如今同承阳候府已然成众矢之的,怕是难以脱身,就算有人领兵,如今事情传进皇宫、整军、出兵、安抚城中百姓,依旧需要时间。
“阿荧,下来。”
江斜站在楚荧马下,忽然开了口,向楚荧伸手。
楚荧不知道江斜为何突然要她下马,但还是将手递给江斜,借他的力下了马。
“阿荧,你回去。”江斜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领着她往坐着林谣和玉兰的马车那头走,“进了城,林三会保护你们回去。”
江斜微微垂眸,含笑看着楚荧,话语波澜不惊,就像是一个丈夫对着妻子再平凡不过的交代一般。
林三也从侧面迎上来:“嫂子,我来护大家回京。”
楚荧却愣了愣:“你呢?”
江斜没有答,一双再漂亮不过的桃花眼只是看着楚荧,带着清润的笑意。
“你要留下?”楚荧很快便反应过来,惊愕出声,“——江斜,你疯了?你这儿才多少人?”
城门前很安静,只有江斜一行人,没有人敢接话,也没有人敢否认。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雨声,还有远处兵马行军的隆隆低响声。
就连在马车上早已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林谣,见惯了楚荧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听见楚荧这般近乎是失态的声音,都忍不住从眩晕中伸手,挑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
楚荧和江斜两人便那么分别站在大雨之中。
“阿荧,我没疯。”江斜去牵她的手,然后将楚荧一双纤细漂亮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从上报到调兵还需要时间,在此之前,由我来争取时间。”
楚荧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只是声还没能发出来,便有什么滚烫的水液,顺着脸颊,掺杂着雨水,一同向下滚落。其实她心中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可是……”
远处程伟带领的西北的军队还在一刻不停地向京城逼近,空气潮湿,压抑得令人窒息。
楚荧的双唇有些颤抖,若是她进了京城,他留在城下,这样的场面,分明就意味着离别。
而离别之后又是什么,是生?是死?
“阿荧,对不起,又要让你担心了。”江斜用手去摩挲她冰凉的手指,“明明你这么怕冷。还要陪我在这里淋雨。”
“城里还有很多事、很多人都需要你。跟他们进城,保护好自己,好吗。”
楚荧只是隔着雨帘,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江斜,那你呢。”
这场雨刺骨的冷,又冲刷着泥土和新绿,要绦洗净一切般。
江斜看她,轻声开口:“你我成亲时候,我同你说,我一定会保住楚家,如今便是我履行诺言了——若是我连这些都做不到,我又如何敢迎娶京城第一美人。”
这就是她楚荧的夫君,当初她选这门亲事的时候,她便是要赌,给所有人赌一条生路。
她想相信自己的选择。
“好,江斜。”
楚荧双眼红着,雨水和泪水模糊在脸上,却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轻笑了起来,
“你来履行当初娶我时候给我的承诺,那你姑姑、江家、楚家的怨,便由我楚荧来,一笔一笔,给你讨回来。”
楚荧站得笔直,任由雨水自斗笠之间渗过,将她的衣衫全部泡得冰冷,但是她却觉得,这样不拘束在深深宅院之中,这样坦然地同江斜一起各自奔向生离死别,让她感到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江斜,等我。”
他喜欢她什么呢。
从初次相见时候开始,江斜第一次见这样,毫不露怯、果断又冷静的女子。这样的姑娘,在外可豪言策马,阖上门后,又有她自己的那份柔软娇美。
他们还是认识得太晚了,若是能早一些、再早一些,互相坦露心意就好了。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舍得一同面对生离死别。
“好。”
江斜眼眶突然也是红了,却含笑看着面前雨里亭亭玉立的姑娘。
楚荧这才由江斜送她去马车。
进马车前,江斜替她摘去身上冰凉滴水的斗笠,看见湿透的衣服全都皱皱巴巴地裹在楚荧身上,垂眸笑着,将自己常系在腰间的折扇解下来,递给楚荧,道:“这样重要的场合,进宫面圣,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替我们讨债,记得换上朝服。”
江斜伸手挑开车帘,林谣和玉兰在这般肃杀的场合之下也是惊慌,不敢多说,都是安静地各自坐在马车的角落。
楚荧上车前,回头看江斜,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斜,似是要把他的眉眼都全部记住一般,最后,只留下一句话:
“江斜,你要活着。”
江斜突然揽她入怀,楚荧去扯他的领子,江斜低头,吻落在她的唇上。
短暂且深,仿佛可以用尽楚荧所有的力气,又给了她所有的勇气。
“楚荧,当初这门亲事,我对你总是用了不少心机,如今也依旧是算计——这样,就算我死,你也能记我一辈子了。”江斜把楚荧拎上马车,眼眶也是湿的,唇上还湿润晶莹,“京城里的事,拜托你了——我会活着等你,嗯?”
隔了雨帘,再然后,就连车的帘子也落了。
楚荧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江斜,她仰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吸气,收敛自己所有的情绪,开口:
“林三,我们走。”
林谣坐在车里一直没有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偷偷地撇着楚荧。
其实从众人在城楼前停下,再到楚荧上了这架马车,统共也不过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从最初的惊诧、失态,再到二人三言两语的默契妥协,不过只是几息时间,便做好了所有的决议。
林谣是个爱哭的人,也是个善于哭的人,她同楚荧虽算不得多熟悉,这却是她第一次见楚荧哭。
当初她算楚荧、让楚荧落进太子手里时候,她没见楚荧在家人面前哭泣,后来楚荧被皇后的人下药,她依旧没有见过楚荧恼羞成怒落泪过。唯有今日,她见楚荧哭了。
林谣也见过很多吻,也经历过许多的吻,她以为世间的吻,大多都是带着情、带着欲、带着冲动、然后走向床榻,却唯独没有见过今日这般,生离死别之前,虔诚的吻别,然后各自奔向各自未知结果的前路。
伺候过不少人,她以为自己是情场的老手,但林谣看着身侧坐着的楚荧,浑身湿透、满身泥水,如今已是毫无姿色二字可言,而她现在已经揩干了面上眼泪,冷静地坐着。林谣忽然不知道,究竟何为情爱,而她又同时在朦胧中有些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对楚荧抱着好感。
时辰还未到,城门还没有开,眼看着马上西北来的军队就快要到了,林三带领着马车一路向城门附近赶去。
“我乃副指挥使秦穆尧,听我命令,给少夫人开城门。”
城下忽然传来了楚荧熟悉的声音,那是前世她的尘缘旧梦。
秦穆尧不知从何处出现,站在城楼之下,身着官服,手中拿着象征着官职的黄玉腰牌。
驻守城门的人自然是识得秦穆尧的,见秦穆尧下令,便赶忙为楚荧的马车开了城门。
马车从秦穆尧身边经过,曾经的夫妻擦身而过,一只素手将车帘微掀,唯有女子平静地轻轻点头示意,男子苦涩回礼示意。
楚荧的马车进城,秦穆尧又下令:“关紧城门,若无宫中下旨或者我的命令,今日所有人不得再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