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蘅月下意识地看向谢恂。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一动未动。绒毛大的雪和斗笠的草边儿在视野中遮遮掩掩,梁蘅月咬住唇瓣,忽然生出一种控制不住的疏离感。
好像明明他近在咫尺,却远得如隔山海。
好半晌,他终于向她走过来。
却在她腿边,停下一瞬间后,又离开。
他身上发蔓到她小腿上的热气很快被冷风铺盖。耳边是他的话。他说,我去安顿外面。
你自己小心。
是关心的话,也够体贴。
可为什么,语气和空中的雪一样冷淡。
胡丽丽忽然打断她的思路,看热闹不嫌多似的,“看来他是真的被你一耳光给打走了呀……”
眼前多出一只手。
她顺着看过去,胡丽丽理所当然道:“下来呀,你想淋,这有价无市的宝马还不想陪着你呢。”
待二人将玄青拴好,胡丽丽带着她行到西边的屋子。进去后,发现不大的屋内满满当当挤了数十来汉子,中间架着火,一人手中发了张胡饼。
听见响动,皆抬头看过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身上。
梁蘅月慌张地退了半步。但后背被胡丽丽抵住。她手上用劲儿,推着她往人堆里走。
直到寻到一个窄小的空地,胡丽丽毫不矜持地坐下来。左边是络腮汉子,右边也是络腮汉子。
梁蘅月失措,站在原地不敢动。马队的汉子不讲什么大防,声响震天,与胡丽丽胳膊挤着胳膊。身上呛人的味道逐渐蹿进她的鼻腔。
她眼角逐渐湿润,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混杂着潮湿的雪气。
她莫名地安心,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那人道:“那边规整好了,跟我过去?”
他呼出的气息洒在后颈上,轻轻柔柔的,撩动杂乱的耳发。
梁蘅月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胡老板眼睛晶亮,从原地几步过来,问道:“梁兄弟,那东屋可还妥当?”
谢恂笑,不同于跟她的低沉,声音大了些,“托老板的柴和胡饼,尚可一住。”
胡老板客气道:“害,马队里别的没有,就是这干柴干粮多得是!”他眼睛从一前一后,面他站着的二人身上转了转,道:“梁兄弟,这就要过去?我们马上要割几块备好的熏肉,不若你与你娘子留下来,吃过了再过去吧?”
应着声,胡丽丽从旁边的木箱中,取出几块油纸包裹住的东西。
刚一出箱子,熏肉特有的味道便霸道地占据了整片空气。
汉子们皆烁烁地盯着胡丽丽手中的肉。
衣湿体寒,雪路沉郁。若有肉,再配上口酒,当真是难得的美事了。
谢恂却皱眉。
他虽为人嫌恶,其实自己也十分嫌恶所有人。况且方才的这一会儿,他依然猎了一只狍鹿,只需割颈、放血、剥皮,便算作吃食。
正欲开口,梁蘅月忽然转身。
她眼神带着些惧意,默默地抬眼看他。
他目光直接地与她相对。
还以为,她会害怕他们。
原来他比所有人都让她抗拒。
她连跟他待在一处都不愿意了。
良久,谢恂的目光从她脸上落荒而逃,笑了一声,“好。”
重新落座。
不知为何,这回马队的汉子们没再散开,反倒挤在了一处,给二人空出大片地方。
且是最靠近火堆的地方。
梁蘅月没作他想,只是心中惴惴的,大脑一片空白。
分不清为着可怕的汉子,还是谢恂。
没多会儿,胡老板端着一块手掌大的熏肉,走到他们跟前。梁蘅月没见过突厥的熏肉,好奇地盯着它。
胡老板笑着介绍道:“这肉*是取用最好的五花大块,辅以你们大晁的花椒、茴香、桂皮、丁香,文火焖煮而成。只需用小刀片着吃即可。”
他说完,往前一递,肉的香味更加浓郁。
梁蘅月吞了口口水,正要接过来,就被谢恂半路劫走。
胡老板笑呵呵地离开,梁蘅月抬眼看着谢恂。
他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串住那块肉,放到火上炙烤,一边解释道:“等等。”
解释了等于没解释。
梁蘅月不懂,其实胡老板说了直接吃即可,不需要再作处理。可是她踌躇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口。
直到白腻的肉被他烤出焦香,他才递过来。梁蘅月接了,两人一烤一吃,虽然半天无话,竟也十分默契。
待到众人都吃得差不多,胡老板忽然提议,“……实在是冷得慌。丽丽,箱中我记得带了酒?拿出来吃些吧!”
胡丽丽面上不显,心中窃喜。
她爽利地道了声“好嘞”,然后迈过地上那群汉子,独自走到箱子旁边。良久,胡老板不耐烦,喝道:“不是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胡丽丽惊了下,急忙遮盖住手中翻找的东西。
她几下子将箱中的摆放弄乱,换上平静的表情,转身道:“可是这坛子玉团春?”
她左手圈着酒坛抱在胸前,右手拎着三四盏酒盏。
回到了火堆旁,一边给汉子们的碗里斟酒,一边将酒盏放在胡老板、谢恂和梁蘅月的面前。
她特意挤到了谢恂和梁蘅月中间,笑着解释:“他们莽惯了,梁兄弟是大晁人,定不用碗喝,”酒香四溢,她盯着梁蘅月的侧脸,故意道:“我和老胡用酒盏陪梁兄弟,好不好?”
胡老板知道她性子爱生事,怕她又琢磨出什么折磨人的点子。吹胡子瞪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
胡丽丽斜他一眼。也不恼,但还是听话地从两人中间退出来。
她回到座位上,举起一抔酒,“虽然这酒是老胡藏在床底下的宝贝,可是若干喝,也没什么意思。”
她视线回到谢恂脸上,“不然我们玩拍七令*吧!”
梁蘅月没听过这个行酒令,暂时忘记了谢恂,好奇道:“这个怎么玩?”
胡丽丽解释道:“比你们大晁的行酒令简单。参与者按顺序轮流报数,逢7或者7的倍数,则不准报,必须拍下一人的后脑。出错便罚酒。怎么样?”
梁蘅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直白刺激的玩法。从前在家中即便让她上了酒桌,也只是些投壶射覆的。她舔舔唇瓣,道:“好!”
正中胡丽丽下怀。她笑得得意,不给其他人拒绝的机会,道:“爽快!那么以我、梁夫人、梁兄弟、老胡为顺序,我先开始。”
她率先道:“6!”
“7!”
梁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干脆利落地叫出了“7”。
她傻眼,怔怔地愣在原地。
梁蘅月简直欲哭无泪。她怎么不从一开始呢呜呜。
胡丽丽催促道:“梁夫人,喝吧?”
面前沉洝浓郁。梁蘅月皱眉,她不是不会喝,只是没喝过突厥的酒。
伸手拿起酒盏。
忽然,手中一轻。
谢恂指尖擦过她的,带起淡淡的凉意。他没甚表情,道:“胡老板的玉团春性烈后劲足,内子稚拙,不堪酒力,这一盏我代她喝了。”
说罢,竟是一饮而尽。
胡丽丽激动地直拍大腿。没想到原给那小娘子的,阴差阳错给了梁兄弟!
她扬起一个姨母笑,起哄道:“好!”
男人面上冰冷,却因着酒水将他的唇滑得湿漉暗红,而隐约有几分色气。
梁蘅月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她没想过,他还会给她挡酒。他方才的样子,不是再也不愿意理她了的样子吗?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胡老板严厉道:“原来梁夫人不会吃酒,丽丽,你还不快给人家赔礼?”
胡丽丽不在意,反正她的计划成功了。
至少成功了一半儿。
她乖乖地起身,给梁蘅月行了个礼,然后收走她面前的酒盏。胡老板这才安心,他举盏又给谢恂敬了酒。
后面再无事发生,几人很快便各自散去。
*
后半夜。
梁蘅月惦记着小衣,翻来覆去后,还是起身。谢恂不知怎么做的,硬是绑了一个大半人搞的架子,让她可以把湿衣晾在上头。
她里头是空的,外面是衣服。这么穿着总是有些不适应。
摸到小衣半干,才放心了些。
正要继续睡下。
忽然听见都柱另一边,越来越浓重的呼吸声。
第32章 突变
她到底担忧,急窃声道:“殿下?”
一个声音很快地阻止了她。谢恂似是很痛苦,低沉道:“别过来!”
梁蘅月委屈地瘪嘴。她不过是打了他一下,又没真的伤到他,
他有必要这样吗?
一时上头,梁蘅月偏偏不想听他的了,直接走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他怕被她看见一样极速背过去的身子。
空气中一股特殊的气味。
梁蘅月走到他背后,蹲下,关切道:“可是伤口痛?”
谢恂将脸埋在她看不见的阴影中,浑身肌肉紧绷,皱着眉,不耐烦道:“没、没有。”
话都说不利索了。
哪像没有事的样子?梁蘅月咬唇,想了想,觉得身子要紧,还是暂且先停止跟他的冷战。她慢慢将手放到他的额头上,硬着头皮道:“不说?那我可自己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