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他快要死了。赵高喉头紧涩,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唇边无法问出。眼睛胀疼,却流不出泪来。
她无所不知的领路人,偷偷喜欢的人,不该是这样。
尉仲的马鞭扬得飞快,往常用大半日的时间,今夜直接缩短了一半。赵高下车时,脑袋撞到车顶,蹭掉了头上的朝冠,勾出几根发丝凌乱飞舞。
她比孟襄还要着急,下车时险些崴脚,一个踉跄直往屋里冲。
木门吱呀一声,似有魔力,满屋浮光中她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躺在漆床上。
左伯渊面容异常苍白,眼皮微阖,听到开门声响,睫毛轻轻抖动,却未能睁开眼睛。
“伯渊。”
赵高柔声唤他,轻脚走到床边,跪坐在侧,目光流转在他的脸上。离开时,他还是清风朗月的君子,再见,竟然已成了黯然无光的枯木。
她缓缓出手,一点点抚上他的手腕,去感受脉搏微弱的跳动。很弱,细如丝缦。再观他呼吸,气若游丝。
“伯渊。”赵高一手捧着他的脸,入手只诧异手下人怎会瘦到这般光景。
左伯渊努力抬眼,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他若还能说话,应该一早就会叱孟襄自作主张,再命其调转回蜀。现在,他躺在这里,任由孟襄的“好心”,打乱了他营造出的所有表象。
赵高泪眼迷蒙,五指张开与他修长的手紧紧扣住。左伯渊扯不出笑意,唯有用视线描绘着她的眉眼。那眸中微光纯澈炙热,完全剖开自己的爱意,呈在她面前。
“你看,还是让我知晓了,”赵高吸吸鼻子,笑着抚摸他的脸侧,“原来,你比我还要笨,还要胆小。”
左伯渊轻眨眼睛,似在回应她,像每每同她谈天时一样,包容接纳她的每一句话语。
“现在,也不晚,对不对?”赵高撑起上身,缓缓朝他靠近,“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赵高垂下头,眼泪一颗颗落到他脸上,打湿他的睫羽。
“左伯渊,”她喃喃道,“我要来吻你了。”
她闭上眼,吻住身下人柔软的双唇。
这个迟到的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期。
屋内月华流光,潋滟雾色,罩在那两人身上。光阴凝滞,彼此有意的情人拥吻在一处,谁也无法破坏这样凄美的画卷。
也无人知,角落里有双嫉妒的眼睛,死死抑制着突然爆发的占有欲,不许自己做出可能会令她痛恨的事来。
赵高轻轻睁眼,慢慢隔开,左伯渊眼尾划出的泪痕,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我仰慕公子已久,不知公子觉得我这般女子可能入眼?”她笑了笑,一点点抹去左伯渊脸颊的泪。
他眨眨眼,眼皮缓缓黏住。
手指触到他唇上,微凉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气息,赵高身形一僵。
“又打算逃避吗?”她自嘲般的笑了笑。
不堪负荷的身体终究在最后一簇火光里戛然停止了盛放,左伯渊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听到自己体内一阵阵回响。
仿佛昏黄的烛光将他再次带回那一夜里,他首次违背君令,瞧瞧藏起了大王命他督促那人休息的谕令。反倒怀着私欲顺应她的延时,面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二人的时光。那夜,他灭了烛火,借夜色掩盖住自己内心的贪念,守到她身侧。看着这个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人,安然入睡。
他何其有幸,能够在残生中遇到一位契合的人,不论这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又何其不幸,只能在残生中遇到这样的人。
他放纵自己最后一点奢求,悄然吻住她的额头。
就这般,此生不怨,亦无憾。
......
赵政立在院中,沉默不语,廊下的泥土都要被这静默冷固。尉仲注意着屋中的动静,先生进去好一会,大王自半路退出便一直如此,脚步都不曾挪动。
他在车外听得分明,公子伯渊对先生之深情,令人动容。默默守护如此之久,先生很难不给予些回应。可惜公子一身才学,年纪正当时,但再无日后。
大王也为先生痛心吧。他摇着头,也可惜公子情深,此生要落空了。先生对大王心意,宫内外都传出了各种花样,大王对此还不为所动。眼看楚国公主入秦,日后还有别国公主,先生再坚持下去,怕是要和公子一样,到去了,也得不到君王垂怜了。
他在宫中打小见多了生离死别,奴仆命贱,死了也没人哭,当下却为公子惋惜不已。尉仲想,大王痛失一员重臣,这蜀地之忧,何时才有人可解。
“尉仲。”
他晃晃身子,还以为自己听叉了,方才那失魂落魄的声音是大王发出的。
“你去把孟襄唤来。”
尉仲集中精神,果然是听错了,大王依旧冷静果断。
“喏。”
尉仲领命往孟襄离去的那侧走去,连续拐了两次弯,也没寻摸到孟襄的人影。他围着空旷的后院转了一圈,四下无人,便试着一间间推开尘封多时的空屋。
“孟襄?”尉仲疑惑扫视房内各处,心下奇怪,都这时候了,他还能去哪里。
仅剩的几间空屋搜索无果,尉仲脚步一转,鬼死神差往马棚绕去。马棚暗影沉沉,散着一股腥臭气味,难闻得很。他粗粗打量一圈,甫一转身,眼睛定在不远的井边,他立刻吓地后撤几步。
尉仲疾步跑回廊下,大王依旧是那同一个姿势,立在原处。他立即缓下呼吸,缓步走到大王身后,悄声道:“大王,孟襄自戕了。”
将病重的公子贸然带回咸阳,还不顾门规,袒露主人家事。孟襄自知违背主令,选择以死谢罪。
赵政微收下巴,浅声道:“将尉仲择地好好葬下。”
尉仲行礼,道:“喏。”
身后一阵轻响,赵政和他同时望过去,赵高垂手走出来,面上带着笑意。除却双眼的红肿,一点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大王,”她拱手,行出礼异常庄重,“可否请大王,派人将他们二人送回咸阳?”
第55章 表白
左氏显然对左伯渊故去一事, 早有预料,不待天亮,一队从咸阳驶来的车队便停在院外。领头的人浓眉短髯, 声音沙哑,一进屋便想越过赵高去抬左伯渊的遗体。却在回身时, 见到现身的赵政, 忙躬身行礼。
言语间多有畏忌, 只说族中本安排了医者入蜀,为公子送秘药。岂料孟襄不顾公子病体安危, 私自带公子离开蜀地, 导致公子病亡。族人已决议严惩孟襄, 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带回去受罚。
赵高冷声讥讽几句,领头人纵有恼色,心怨此人多管闲事。但顾忌其为朝中重臣,又较为受用,轻易不能得罪。当下只敢单字应声, 话里仍旧固执要将孟襄的尸体也一起带回去。
赵政未发声,在他眼中,左氏的人来之前, 赵高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全程垂首盯着脚下,无人知道夜幕遮云时她在屋内如何痛苦不舍。这一刻, 她却浑身竖满尖刺,打定主意想要为孟襄护得一具完整尸身。
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做到。赵政掩下心思,开口让左氏族人留下孟襄。那人惊讶抬眼,一息间恭敬应诺。
几人目送左伯渊遗体渐行渐远, 赵政和她坐在车内,一如当初两人一起送左伯渊出咸阳那日。
赵政愣愣看着她,自她求人后,便一言不发,一直木着脸色,情绪平稳。这会规规矩矩坐在车里,把自己和他好似用什么完全阻隔。
他目光闪动,直觉自己是否忽视了些事物,不然,她真连伤心都吝啬在他面前释放?
“大王将我送回工署吧,”赵高淡声道,“臣这副样子回府,家中怕会忧心。”
赵政眉上一拧,有人不知自己也揉搓着他的心,根本不在意他的点滴感受。
“尉仲,去工署。”
二人各怀心思,不知思绪散到哪里去了。孟襄有赵政一举保下,算是能够安然入土。左伯渊,等待他的将会是永远的孤寂。不知那时在鄢城,看到那些长寿者们时,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期望。
赵高浑浑噩噩,看今日来办事的人,全不是德善之辈。若不是有赵政在,估计一早让人抢了孟襄。左氏一族,百年大家,底下盘根错节。过往荣耀,日后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孟襄说高大母明知他寿时不长,还强求他去了蜀地,这族中,可还有所谓的亲缘存在
她低下头,心里仿佛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待抵达工署,赵高神色如常带着双肿如馒头似的双眼,拜别赵政,孤零零走进去。尉仲直摆头,先生身为公子伯渊的好友,怕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他挥起马鞭,马车稳稳前进。刚入城中,正值城中热闹冲天,听闻韩国公主长相绝美,今日入咸阳,许多人慕名而来,为瞻仰美人盛颜。
马车在人群中走得缓慢,赵政挑起车帘,目光扫视到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在看他,对着他点了点头。
“尉仲,前面巷口停下。”
“喏。”
尉仲走到离马车数尺外,背对马车。一袭窈窕女子的身影晃了晃,步入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