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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雅死相凄惨。尸身遍布青紫,倒地时或已伴有剧烈呕吐腹泻,半个身子都栽在一滩泄物里。泄物中没消化的香瓜籽和韭菜,尤为刺眼。
前来调查的令史田盛驻足门前,紧锁着眉头,指挥牢隶臣帮着翻弄尸身。屋里散着股霉味儿,混合泄物的腥臭酸腐味,搅弄的胃里汁水翻腾。他避开泄物,蹲至尸身边。
不久前他还是试为吏,平日跟着狱史们往诊,见过凶杀案。多是绞杀,撞击等死因。毒杀几乎未见过一例,只从《封诊式》看过些。眼下,他刚转为令史,便碰到这样的毒杀案,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院子外看热闹的同里里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三三两两凑着脑袋往里探。屋里的气味飘散出来,纷纷掩住口鼻。
隔壁的老丈望见院子里,里典左侧痛哭至晕厥的齐母,连连惋惜叹气。不过半日未见,却已是生死相隔。
尸身是他发现的。他正在院内舂米,忽听得隔壁一阵混乱的摔打声,他赶忙放下杵具,匆匆赶来,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时,守门的牢隶臣忽的身子一偏,让出空位,从里走出来一位削瘦男子。
田盛简牍上的爰书,清晰细致的记录了屋内陈设和尸身情况。至于是何种毒物,还需回去后查验一番。他扫向人群,低声对身后的牢隶臣道,“你们去问里人,今日有何异常发生。”
吩咐完,他对隔壁老丈道,“还请丈人能将发现尸身时的情形,与我细说。”
老丈说一句,田盛写一句。遇到模糊无法确定的地方,田盛再反复问询。
突然,院内传来骚动。昏厥的齐母醒来,竟状若疯癫,哈哈大笑起来。她一把推开里典,冲进里屋,蹦跳着围绕齐雅的尸身打圈。
守门的牢隶臣迅速钳制她的双臂,押到院中。赵母被反剪双手,突然眼皮一翻,口吐白沫,整个人直直坠地,四肢抽搐不止。
人群中登时有人大呼,“刺鬼!刺鬼!是刺鬼作乱!”
“快,快,快请巫降鬼!”
牢隶臣一听,顿时面露骇色,纷纷退出几尺开外。
田盛心下大震,左臂猛地一痛,有个少年撞过他的身子,往里奔去。
那少年三两步跑到鬼附身的赵母身边,出手将赵母的头偏向一侧,稍许解开衣带。再跑到内室,取了件深衣叠在她脑后。少年左右看看,心下一横,趁赵母口舌松动,立即塞了块绢布进去,压住她的舌头。
一切作罢,少年目不转睛守着赵母,好似天地间任何事物都在她身心之外。
“那人竟不怕刺鬼?!”
“齐之雅定也是刺鬼所害!”
“没错!”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
田盛面色一正,神情威严,厉声道,“真相为何,尚未查出,再有造谣滋事者,必罚二甲!”
他本就生的面黑粗狂,这下沉脸训诫众人,比那刺鬼还要怖上几分,吓的人群立时不敢再度喧哗。令史可判刑罚,泾里多是商贾,罚二甲虽不多,但谁能保证不会被连坐加重。皆闪避开视线,去看院内。
田盛来到少年后方,不出多时,眼见赵母的抽搐逐渐缓慢,慢慢归于平静,四肢也一齐软下来。
少年逐一检查她的鼻息和眼瞳,观其无其它异状,长舒一口气。她欠身对田盛拱手道,“小人赵高,一时救人心切,冲撞令史,还请令史恕罪。”
“无碍,”田盛的心思都在她救人上,“齐氏如何?”
“回令史,齐氏症状是因痛失孺子,情绪失控所致,并非刺鬼附身。”齐母受到惊吓,意识丧失,引发症状性癫痫。她为齐雅之死而来,没想到误打误撞,救了齐母。
“你是私巫?”田盛看她举止有度,衣裳齐整洁净,长相清隽。还会诊治病患,不像风餐露宿的游巫,倒像是贵人门下的私巫。
“否。”
“令史!”门外去询问里人的牢隶臣回来了。
田盛意味深长盯她一眼,不避讳的问牢隶臣可探得些什么消息。
牢隶臣说,齐雅日中回到泾里,途中无异状,里监门今日并没有放入任何一个陌生人进入。
赵高听完,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周。里面瓦罐铜器打落一地,结合在院外老丈的叙述,应当是齐雅毒发后,忍受不了疼痛挥落下的。
她睨了一眼,趁田盛与牢隶臣交流间隙,偷溜到齐雅方向。
这花一般美好的女孩,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灿烂,便猝然凋谢。死的也是不明不白,齐母以后该如何度日。
感伤也只是片刻,赵高努力记下齐雅中毒特征。
玉姜告诉她,齐雅今日去赵家送了些果蔬,坐了一会便走。走时,和寻常无异,半路回家遇到了什么,暂时无法获知。
再说这里巷看似封闭,但若身形灵敏,□□也能爬进来。操作可能会稍微有些困难,还得躲过众人。进屋投毒可能性不是没有。
激.情杀人?有预谋?
当务之急,应是弄清齐雅到底中了什么毒,又是什么人可以轻易接触到这种毒药。而那人到底因何种缘由,需得大费周章的毒杀一个弱女?
田盛回头看她面带肃然,对这少年不免多了几分探究。
官府办凶杀案独有一套流程,赵高不好多问。目送令史等人抬走尸身,她与几位阿母帮着收拾了凌乱的屋内。齐母心如刀割悲恸难掩,醒来后半张脸伏在寝衣上啜泣不止。
有位稍圆润的阿母自愿留下陪齐母一日,大伙对赵高的身份似乎有所忌惮,不敢与她多说话。
赵高只好先行离开。
赵成嘴里叼了根枯草,半靠在自家门外檐下。双腿微曲,头枕手臂,失神的仰望夜空。
“伯兄,你说,会是何人所为?”
赵高沉吟思索,拢手,问他,“你上次同我说,大蠹商曲照府中何物最盛?”
赵成咬折枯草,捻掉半根,“金?书简?”说完,他很快反应过来,倏地一下挺直背脊,“书简!”
“阿弟,”赵高见他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拢拢衣袖,道,“咱们得去找这位大蠹商谈笔交易。”
“咚。”身后一阵重物落地声,两人侧目,一颗香瓜从几案上弹跳下来。玉姜面上一红,赶紧放下笄刀躬身去捡。
赵高拾在手中,顺便拿了笄刀,对她道,“我来罢。”
第4章 谍者
上造府近来热闹非凡。
不日前,上造罕图买入一批越国运来的俳优,命其日夜苦练。这些俳优左右臂膀刺有异形纹身,牙齿染得黢黑。其中有两个俳优侏儒行为夸张滑稽,身形柔软,可将身体反折,卷成圆形。在一众倡优里,显得极是扎眼。
罕图捋着花白的胡须,阴郁沉沉赏完最后一幕,神色不耐地挥退众人。睨向一旁靠着朱绘黑漆花几的年轻男子,语气略带愠怒。
“此等拙技,不如楚国倡优声色怡人,”罕图喜爱楚女的婉转娇媚,莹白窈窕。吃不惯崇尚雕题黑齿的越女,“还不如将他们给了公子成蛟,还能换些赏赐。”
年轻男子一双眼清澈如水,唇边浮着一抹若有如无的微笑,黑发如墨,好似乘风而来的仙人。
“俳优不过是君向公子政示好的名头,”男子轻轻一笑,拂过深衣上的玉璧,“而今王后深受宠爱,君上对公子政自然会有所偏重。”
罕图不屑道,“孤儿寡母,根基浅薄,难成大事。”他满怀期待的望着男子,“景淳,你若不直接将人送于公子成峤吧?”
被唤景淳的男子,轻斜他一眼,讥诮道,“怎么,罕图是拿金子在秦国换了爵位,便真以为自己是个秦人了?”
罕图面色转白,讪讪咂嘴,“景淳你出身贵族,自小锦衣玉食,哪里懂我等下等士卒的苦楚。”
他在楚国,拼一辈子,无论在战场立了多大的功劳,贵族仍是贵族,他仍是他。景淳家族显贵,私卒众多,哪怕有覆军杀将之法,但有生之年已享尽荣华,了无遗憾。
他也想啊,若生在楚国贵族,当了将军,打了败仗,引咎自尽他也认。
景淳垂眼轻嗤,“罕图若是对君上不满,何不留书送回楚国?”眼神一冷,径直起身向外,“此话勿再从你口中说出,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本末倒置,他们的任务可不是真的替秦国甄选下一任国君。
罕图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抹戾气升腾到脸上。
景淳绕过回廊,拐进后院,守在后门的隶臣拱手,示意屋内,“先生,那女子又来了。”
景淳颔首,眉间微蹙。他进去推开门,房内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玉姜。”
女子回首,小步快走至他面前,欣喜的抓住他的衣角,“景淳。”
“上次与你说过,无事切莫再来,”此时景淳周身不再有任何温润之色,“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玉姜兀的呼断他,盯着他的眼睛,“景淳,你根本就没有叛逃,对不对?你是不是,”问声渐小,“是不是,做了楚国的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