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姜将视线投向空茫的苍穹,眼底划过一抹无望的恨意。
......
天幕渐暗,浮光星辰隐隐闪现。栎阳宫内,寺人依次点燃殿内各处的十三盏铜连枝灯。透饰雕花托着灯焰,映衬壁柱壁带的金釭纹饰返照出满室万种华光。
油灯中香膏遇热,缓缓升腾起的馥郁沉香,附于层层幔帐。倏尔,殿门敞开,清风灌入,幔纱微微浮动,香气四溢。
暗影掠过,一窄袖褐衣,腰系一柄青铜短剑的高壮男子,已静默隐在暗处。
宮婢们脚步轻盈,有序撤掉内屋用后的汤盆,手端漆盘依次退出。众人垂首趋步,目不斜视,谁也没注意到随风而入的男子。
“先生来了?”彩绘木屏后,传出一道舒朗的少年声。
听到少年出声问询,男子径直上前,拱手道,“小人来迟,公子勿怪。”
不一会儿,自屏后走出位华服少年,面容清贵俊美,只是那眸深似寒潭,一眼望不到底。他虚扶一把,“先生何须这般客气。”
男子唤薄夷,其父是战后刑徒,按律他在成年后必然逃不掉刑徒的低贱命运。偶然得公子政青眼相看,收为重用,一身技艺得以施展。他身份卑贱,公子尊一声“先生”是大大抬高了他。
“小人今日大意,赵高似乎有所察觉。”薄夷沉声道。
赵政负手在后,蹙眉道,“赵高其人心性狡诈,先生被发现不过早晚,不必太过自责。”
薄夷面露迟疑,一时捏不准公子口中的赵高是否真是心性狡诈之辈。他观察半月,除了她时不时有些怪异举动外,看上去,就是位长相阴柔,谦和有礼的少年郎。
并且赵高此人颇有些工匠的探索意志,他蛰伏赵家时见到的照明灯膏,洁牙的物什,磨面的石磨,田垄上的奇特铁具等等,就是这偌大的咸阳城也是没有的。
想到另一事,他忙回道,“赵平已中计,若是无意外,赵高兄弟二人五日后,便会前来求师学剑。”
“甚好,”虽是赞声,赵政却无半点喜色,他勾起薄唇,“先生贴身观察赵高,模仿其举止言行,更能得其神韵。”
薄夷对着公子命自己模仿赵高之行为,颇为不解。他和赵高身形不一,面容不一,并非最好的模仿者。
若是能请动王城深处的谍者,说不定。头顶遭冷光凝视,他蓦地清醒,下巴微收。
“可要小人劝其投入公子幕下?”
公子归秦尚短,羽翼不丰,在王城内处处受到掣肘,正是用人之时。
赵政想到大病初愈时,如鸿蒙初开。混混沌沌之际,他满带不甘在虚空游荡,闻赵高与李斯二人共商篡诏奸计,恨不能化作惊雷紫电劈开这些祸我家国的奸人。
天地陡转,时光回溯,一切重新来过,他势必要将此间乱臣竖子一一斩杀,为大秦后世扫除业障。
思及此,赵政周身寒气迫人,神情凛冽若睥睨万物。若谁瞧了,都不会敢轻慢这王城里皆以为的弱势公子。
薄夷被这气势镇压的隐隐不敢抬头,后颈徐徐冒汗。
“不必,”赵政摆手,眸带幽光,胸中早有策略,“赵高素来精于揣摩人心,先生只需做个真正的侠客,勿生它念。”
那股背上的威压终于散去,薄夷余光觑向赵政,道,“唯,小人谨记。”
第3章 齐雅之死
几日下来,玉姜比她预料的更为坚韧,纵然仍旧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恸中,可也没有一蹶不振,多亏性子活泼的齐雅日日来陪她。
转眼到赵父休沐日,也是他们拜师之时。她和赵成备好了肉干以作束脩,本想加上几根蜡烛当见面礼。不过现代人思维里,送蜡烛总归有些不详之意,遂作罢。
还是日后熟识了再说。
那位侠客所在的里巷偏僻难寻,赵父携子提前登门,尊侠客定下的规矩,留两人在院中等候,便去赴老友之约。
赵高环视周围,侠客居所简洁,连家家必养的鸡和猪都不曾有。左右邻舍稍微热闹些许,就能掩盖住这一方宁静。
赵成眼珠一转,拿肘戳她,好奇道,“伯兄,你与玉姜和齐雅,这几日讲的是什么典故,连阿翁也未曾听过?”
“此乃一位游士所创,叫《西游记》。”为了玉姜调节心情,她给两位小姑娘讲了好几日《西游记》。文字力量可以突破时空,人人都爱这样的千奇百怪的神话故事。
只需稍稍把某些情节加以改动,让这个时代的听众更好理解。
比如后世普罗大众皆知的佛教,最早也是东汉永平年间才传入中原。她开讲前,还为两位小姑娘科普了些佛教知识。
“我有几问,还请伯兄解疑。先说这孙悟空,他本事高强,为何次次受妖魔的宝物钳制?再有,唐僧为何明知孙悟空的本事,怎屡屡不信高徒,反倒偏听旁人?他那佛门既广受敬爱,求经又是长途跋涉,路途险峻,寡君怎不派司马领兵护行......”
话题一旦打开,犹如开闸放水,势不可挡。
赵高拍拍他略高一寸的肩头,“阿弟,故事尚未讲完,我如今告诉你了,算是剧透。”
“剧透?”赵成满是不解的望着她。
赵高张口待解释,眼角睨到院门处有一高大健实,半脸短髭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便抱臂站在那儿。他腰系铜剑,面无悲喜如同一尊无甚感情的石像。
“先生!”
薄夷走到院中,“东西放在檐下,随我来,”他言简意赅,指着绿荫下的空地,继续道,“拿根木枝,仔细看。”
话音刚落,他顷刻拔剑蹬地,整个人恍若蛟龙穿梭游.行,身形轻盈,剑尖锋芒有力破开空气,叮声一响。
那武姿一招一式简洁干净,每一次利落出剑,都仿佛沉闷灰暗的黑夜,划出的雷电。
赵高还沉浸在薄夷精妙的剑术演示里,对方一个旋身,稳稳落地。
“你二人,谁先来?”薄夷表情不变。
?
?
二脸懵逼。
“你?”他冲着赵成抬抬下巴。
赵成猝不及防被点名,拱手道,“弟子。”
薄夷伸手制止,“你二人现下非我弟子。”
赵成硬着头皮出列,他举着树枝,按残存的记忆以树枝为剑,挥舞起来。少年皱眉,努力回想所见的招式,脚下逐渐生乱。
薄夷不置一词。
轮到赵高,她静下心。人的大脑有时很顽皮,会自动补上记忆空缺的部分。她无法肯定是否记住了全部招式,也不确定记住的是否正确。唯有拼出全力,尽量让剑招流畅。
古典舞里有剑舞一项,外加练习散打的爆发力,赵高就此得宜。动作如行云流水,柔韧兼备,美不胜收。
收招站立,薄夷摇头对着她吐出两字,“花哨,”接着面向赵成,“眼中无物。”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拱手道,“弟子请师父赐教。”这是拜上师父了。
薄夷习剑力求实用,出招狠准,直击要害。但赵高二人基础尚缺,步伐虚浮,臂力和腿力皆过于软绵。一切得从头开始,屯实根基,方能竖万丈高墙。
她既有心拜师,先生自然要,好好的,教教她。
公子政的嘱托言犹在耳,薄夷还记得公子说这话时阴鸷的眼神,好似即刻就要将赵高生吞活剥。
树荫下,薄夷斜靠着树干,目不斜视的守着扎马步扎到双腿颤栗的新弟子。
他抬眼觑了眼日头,残阳西斜,洒下一路艳橘色琉璃般透明的光线。
赵高汗湿满头,狠命咬牙坚持,手臂环抱着的石块渐渐下滑,又被她鼓气托起,骨子里似乎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赵成同样热汗涔涔,太阳穴青筋暴涨,大臂不可见的隐隐抖索。硬是憋着胸腔的一口气,不使自己跪下来。
细眼瞧着,赵家兄弟并无相似处。也就这吃苦硬咬牙的拼劲,贴合了几分。
薄夷让开身子,闷声道,“你二人可歇了。”
“呼------”
两人一齐送掉石块,全身泄力的撑着膝盖踉跄几步,喘息声粗如蛮牛,汗珠一颗颗滚到地面。
赵高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了颤抖的肌肉,大腿手臂,哪一样都不是自己的了。偷懒是不可能的,薄夷眼光犀利,但凡中途哪里有松懈,石头子儿二话不说便击中哪里。击中的地方酸麻痛胀,滋味并不好受。
薄夷神色寻常,反身走往屋内,“回去罢,你二人明日平旦再来。”
平旦?
赵高闷头一击,凌晨三点?她失笑挺直后背,他们这位师父还真是人狠话不多。忽的双肩微沉,赵成炙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
“伯兄,借你一用。”
赵成高她几寸,身体比牛还壮实。突然压下来,赵高险些摔倒。
薄夷房门紧闭,二人隔着门拜别师父,互相搀扶向外走。
返回时的路途如有万尺之远,好不容易挪到了当柳里里门,一团绯色的影子冲上来,一把抓住赵高。
玉姜惊慌失措盯着她,手上比划的动作复杂又急速。
“玉姜,你慢些来,”赵高握住她的肩头,“可是我阿翁有事?”
玉姜连连摆头。
“非你家中生事,”一道嘶哑沉闷的男声传来,赵高别开视线,看到里监门紧随其后,“今日下市,泾里齐之雅遭人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