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商皑却一直孤独、无趣地成长着,没有人关怀他,他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关怀。
纪湫走到门框,看向了里面的灵位。
灵位前,是商皑才不久上的香。
香还没燃尽。
纪湫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杜婉玉看见三岁半的商皑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了。
因为商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她跟爷爷生活了。
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子,她来不及去记熟儿子的脸,儿子就已经长大了。
遗像里的女孩长得很秀丽,高高的鼻梁,水盈盈的桃花眼,笑容很甜蜜,像风和日丽的天空,纯净动人。
纪湫看了许久,商皑进来给灵位摆了两块商祝爱吃的梅子松塔。
“你在看什么?”
纪湫回答:“觉得你姑姑长得真漂亮,跟你好像。”
商皑端详了好一阵子,“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我自己却看不出来。”
他眷怀地望着商祝的遗像,眼睛很是温顺,抿着一丝弧度,良久未动。
纪湫默默地走开了,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屋子黑沉沉的,只有两朵烛光映着遗像,穿堂的风凉丝丝的。
没有生气的地方,却因为主人生前秉性温柔,死后也仿佛慈悲地照拂着这里,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阴森。
商皑看着商祝的遗像,神色流转间难免有几分苦涩。
如果世界上没有黄泉,那么他该亲自前来跟姑姑道一声永别。
他再也来不到灵堂,再也不能为她点一炷香,这才是三岁那年起,住在他心中真正的永别。
商皑走到花园,纪湫在墙边逗着蚂蚁,见他来,站起了身。
“你接下来还想去哪里?”
纪湫本来想说随便,但想了想又道,“带我去你上学的地方看看吧。我想知道你读书的地方长什么样。”
商皑想了想,“有难度。”
然后他又想了想,补充,“不过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上小学的地方。”
纪湫觉得没意思,“小学有什么可看的。”
商皑却非把她拉着去。
起初纪湫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还来发现,这男人存在坏心眼。
商皑的读书的地方,是学府花园城唯一的小学,配套设施十分完善,与周围的三所高中四个高校共享优越环境。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时间一到,从地上哧地一下子喷出来,又哗啦啦地浇下去,把纪湫淋得在中间左右乱躲。
“真不愧是你啊商皑,小肚鸡肠!睚眦必较!小气吧啦!这点仇记到现在。”
商皑在边上试图挣脱纪湫的拉拽,回答她,“只准你记仇不准我记仇了?我也有小本本呢。”
在喷泉里追着打闹好一阵子,直到音乐播放完毕,喷泉结束。
纪湫刚刚摔了一跤滑倒在地,现在还没起来,指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商皑嘲笑。
商皑也对湿哒哒的纪湫反唇相讥。
最后两个人都觉得彼此像个神经病,止不住地开始笑,笑得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商皑你像话吗,这么大只,还站不稳。快支棱起来!”
“你先站起来再说。”
“不,我就坐着。我才不像你自取其辱,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总觉得你是在跟我拜年,但可惜我没有红包给你。”
“噗,你也不需要对我行如此大礼。”
……
换下湿衣服,纪湫和商皑坐上了列车。
纪湫之前就听说过有这样一列车,从A城出发到阿糯溪,沿途千岩竞秀,百舸争流,各色景观美不胜收。
全程大约十三小时,纪湫和商皑凌晨四点出发,预计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
纪湫靠在商皑肩上,有了些困意。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寂静,偶尔经过一座城镇,能看到几盏孤零零的灯。
列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周遭鸦雀无声,只有车轱辘在动次打次地响。
车厢里灯光亮白,对面的窗玻璃上倒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他们穿着同款的灰色帽衫,手交握在一起,安静地浅眠着。
女孩忽然改变了下姿势,将脑袋扬起来看他,“虽然有可能好多人都跟你说过这句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事真的不怪你。”
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哪里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可怕。
然而这命运对他还是太残忍,才刚刚学会“小孩子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就遭遇生死角逐,第一次直面黑暗,便是极致的惨烈。
偏偏上天还赐予他过人的记忆力,和聪明的脑袋,让他过早开始内疚,过早被痛苦折磨。
三岁,一颗恶种的埋下,对一个人的人生无疑是毁灭性的。
但是商皑的姑姑那么喜欢他,她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这个孩子活成这样吗?
她曾经那么爱他啊。
商皑半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光影错落的玻璃。
他后来长大,学了这么多知识,也懂得了这么多道理,也不再一味地自责,但心中的遗憾却是无法解除。
甚至他坚持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调查了许多,不惜挖出了姑姑的渣前男友,以及前男友曾经的下属姚万钧。
事实证明绑架案跟他们确实没关系,但知道了姑姑曾经受过的苦后,他还是顺手小小惩戒了一番,也算是为姑姑出了气,而姚万钧自己做了亏心事,总以为商皑也会连他一块对付,想着要先发制人,结果被蓝蝎会兔死狗烹。
现在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前尘往事般的存在了。
“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带你去见见姑姑。”他盯着她的手背,柔情款款地笑,“这些往事我原来觉得很羞愧,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说给你听,把重要的心事坦露出来,让你知道真正的我。”
说完又耳根又有些红。
“很奇怪的心境对吧。”
纪湫摇头,“谢谢你珍贵的秘密。这一点也不奇怪。”
商皑看向纪湫,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纪湫就迎着他错乱的目光,露出雪白的贝齿,嘿嘿地笑。
什么是秘密啊,一问到这个问题,大家第一时间都是说,秘密就是藏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
但其实对于纪湫而言,秘密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说给一个人听的东西。
除了钻戒、宝石等等以外,所能交付给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商皑深吸了口气,内心慢慢豁朗起来。
窗外天光亮起,照亮了两边茂盛的花树。
树冠丰茂惊心,有如连天彩云,云蒸霞蔚,暗香浮动。
春和景明,盛大之象,照入了他漆黑的眼瞳。
他是希望得到姑姑祝福的,所以带着纪湫踏足了这个了无人迹的小院。
同时,他其实在讲述往事时,心境也是复杂的。
这些事他可称之为伤痕的往事,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而自卑难过,他一边害怕被纪湫讨厌,但一边又极希望纪湫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他有很多不说的理由,也有很多要说的理由。
但最终他说出来了,可是这一切却没有了理由。
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就是这个姑娘,她好重要好重要,重要到她值得知道一切,值得他的所有全部。
外面的花海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失神。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热烈,绚烂,像在燃烧。
连绵不绝,燃到了天上。
春和景明的日子,满世界艳丽可爱,车窗开着半边,风光立刻泄进来,带进满面的鲜活,一时间竟没辨得出是蝴蝶还是花瓣。
列车便踩着遍地芬芳,穿梭其中,在纷纷扬扬轻雨里悠哉蜿蜒。
不知谁说自己困了,闭了三秒钟的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他们不曾入睡,即便相拥。
三天的时间,太短,谁也舍不得睡着。
就怕醒过来,身边已没了对方。
但世间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即便是你很认真地对待每一秒,它依旧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从阿糯溪的山脚往上慢慢地爬,到了石像和井口时,天光开始已经暗了。
花田还是跟往常一样风情旖旎。
“还是很漂亮。”
纪湫在土坡上坐下,闭眼感受微风吹拂。
几只竹鼠跑到跟前,一只只并排着打望对面。
商皑找了个空位坐下,耳畔开始有了熟悉的牧笛声。
两人沉默地望着面前花海,听着遥远处的笛声,很久没有说话。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将会永远地离开彼此。
但越是这样,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要说得太多,所以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
纪湫直直地遥望着花海,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句,“还是说会话吧。”她声音轻轻细细的,“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吧。”
商皑垂了下头,喉结滚动,说了句“嗯”。
纪湫深吸着气,扬起音调,“商皑,你这个人呐,真的是很讨厌的一个人,自负骄傲没有人情味。”
商皑看着前面,回答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