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征服天下,她愿意同他冒险。可这一切不该是他用权力来强迫她改变,他都不曾问过她想要怎样的方式,他也许从来不以为自己有错吧。
她如今不想再见他,暗中嘱咐康礼让禁卫在宫外布置好一切。庄振羡的确是选了最聪明的禁卫来保护她,这些人都是心腹。
初九的发热昏迷,厉秀莹府中那个有意思的戏班子,懂易容的年轻姑娘,云音与六郎那一幕特意编排的戏,长岭的一千九百梯,此刻央华宫中蒙着面纱的周国婢女……任性冷战,妩媚示弱,有意拖长沐浴的时间、被他撞破而受惊,全都是她的设计。
他曾经愿意举国寻找她,那如今可否能在再次失去后想通一切?他不该用囚禁她来逼迫她顺从啊,他难道看不出她已经动心,会难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卫封:小卫走了,留下我成为单身跪族。
第94章
寒风似锋利刀刃,刮过人脸庞带起火辣灼痛。
长岭山高有数千刃,山上一破小寺庙却极其灵验。求姻缘得姻缘,求平安得平安。数百年来,石梯皆被虔诚者跪平了棱角。
卫封微服而来,由路口小沙弥指引,先奉香请神,自山下第一梯开始落跪,一直跪上一千八百梯,才终于有些乏累。
他一跪,身后便衣禁卫皆只得跪。
卫云跪行在他身后劝道:“主子,您已经够虔诚了,剩下的路属下来跪吧。”
卫封不语,眸光执着凝望高山天际。
山上高处烟雨朦胧,气温也颇凉,但他浑身发热,并不觉寒冷。他跪了这么多梯,听着一路同跪的人念念有词,一些人为心爱之人,一些人为亲人体健安康。都说这里有神明,所有人都把所求寄托于神明,可神明是谁呢?
这放眼一片阴天浩渺的烟雨,神明永远不会现身,而世间之人无论权贵还是庶民,与神明相比皆只是凡人。
是的,他是凡人,就算他未来真的拥有这中原全部的疆土,他也是凡人,他会死,不会如文武百官与天下子民常呼的那句“皇上万岁”般万岁。
他活不到万岁,他渴求留名史册,名垂千古。帝王的一生,全付诸于天下与子民本没有错。可似乎又不一样了,他有了想保护之人。
他的小卫是他带大的,但准确而言,却并非是他一人之功。
她有思想,也对她生活的领土有感情。他要她入大齐,要她顺从,为母仪天下去改变自我。
他并没有错啊,却为何在此刻望着天空无际的阴沉时会有迟疑?
雾气落于眉峰与发间,渐渐凝作细小水珠。卫封继续跪行,终于跪足一千九百梯,而隐匿在雾气中的寺庙也就在眼前。
沙弥撞击着梵钟,清音回响于山谷间,他的心也似乎被钟声洗涤。
在起身的刹那,卫封忽然僵怔。
卫云以为他是受了伤,忙急切询问。
“皇上,您跪伤双膝了?”
“不是。”
“那快入寺中吧,我们终于跪完了一路神明,待下山就天黑了,能在子夜赶回宫。”
“不是。”
卫夷疑惑不解。
卫封紧握着拳,忽然间在迷雾里懂了什么。他不是跪完了一路神明,而是虔诚跪祷了他心上的小卫。没有神明,她就是他的神明。
他既然愿意为她跪满这姻缘梯,既然愿意奉她为心上神明,那为什么不能顺从她本性,让她过得更自我一些?
她并没有娇奢,那金屋是他所筑,她来大齐后从不曾坐享其成,会把珍稀的辣椒赏给宫人吃,还会亲自动手参与农种。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
她说司农官们一个都不来问她要辣椒与土豆种子,她一定要亲手种出来,然后等着他们下跪来求她赏赐种子,然后她就端庄大方地微笑着教他们种植。
她很多话他总当成戏言,可这却是她的改变,她并不娇惯,在他什么都不曾要求的时候她便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也许他不必要她去改变,她便知晓如何做好国母之仪。
求得姻缘符,卫封立刻下山,于马车中换下了那身磨破的下裳。
窗外已是深夜了,禁卫探明的马车在前,依稀照亮道路。
卫封爱不释手摩挲着掌心的姻缘符,一想到庄妍音见到会高兴,便也不禁弯起唇角。
他吩咐卫云再快一些,他想把这姻缘符亲自交到她手上,听她清甜地喊一声哥哥。
直至三更天,马车终于回到魏都,驶入皇宫。
宫人抬着步辇等在御道上,卫封换乘了步辇,一面问福轲:“公主今日可还安稳?”
他走前特意交代过宫人要仔细庄妍音腹痛。
福轲道:“公主身子与精神都好。公主在宫中无趣,便去了一趟顾府,怀柏禀报公主照旧是看了戏,回来后便早早歇下了,晚膳也是由宫人端到床榻吃的。”
福轲请示道:“皇上可要直接去央华宫?”
卫封轻抿薄唇:“朕先回宫洗漱。”
他洗去一身仆仆风尘,换了熏过香雾的寝衣,系上大氅去了央华宫。
今夜康礼值夜,见到他忙请安,小声道:“皇上,公主好不容易睡着,这会儿天色晚了,不如明日奴才再通报公主,请她去见您?”
“公主睡不好?”
“是,用过晚膳腹痛了一阵子,这会儿倒是睡得沉了。”
卫封权衡片刻,终是没有再进去打扰。
翌日早朝过后,几个臣子觐见,他一面听他们禀报政务,一面低声吩咐青宜去请庄妍音午时来丙坤殿用膳。昨日落下许多朝政,他今日会很忙。
青宜忙去,回来时殿上还有几位大臣。
她躬身行到御案前,低声道庄妍音请他先忙,不必管她。
卫封拧眉:“她可是还在置气?”
“康公公传话说公主不曾置气。”
“你未见着人?”
青宜敛眉:“奴婢就在廊下请了安,是康公公传的话。”
卫封眉心紧蹙,搁下狼毫起身:“摆驾央华宫。”
殿上几位朝臣微怔。
史生民道:“皇上……”
“稍后再议,朕会传召你们,先回去吧。”
卫封步入央华宫,整个宫殿里外皆有无数禁卫严守,并未见异常。
但他双眉紧皱,不知为何,内心有股不妙之感。
宫人皆向他请安,康礼恭迎着他道:“皇上可是来陪公主用午膳?公主还睡着,吩咐暂时不见皇上,还请皇上勿要怪罪。”
卫封睨着香螺、青杏、红杏。
“谁伺候的晨起?”
三人愣了会儿:“是扶燕。”三人说完,下意识变了脸色。扶燕与康礼都是周国来的宫人,而她们从昨日午时起便再未亲自伺候过公主。
卫封眸光冷戾,已疾步跨入殿中。
这时康礼未再阻拦,而是敛了面上恭维的笑,掀起袍子端正跪了下去。
寝殿中门窗都闭得严实,卫封大步行到床榻前。
帐幔后的人面朝他跪下,他掀起帐帘,在望见一张宫女的脸时瞬间震怒。
扶燕恭敬呈上一封信。
卫封沉喝唤来怀柏与卫云,拆开了信。
“哥哥既是帝王之尊,那小卫便请哥哥饶恕,请恕我离宫之罪,也请恕我宫人护主之罪。
我不愿接受被迫顺从的感情。书院中时,哥哥教我道义,我铭记于心。于皇宫里,哥哥教我顺从、不可娇惯,要我克制自己做国母表率。于国而言,哥哥本没有错。于感情而言,哥哥却让我放弃了太多自我心性。
母国有难,我摈弃女儿爱玩天性献策救国。若我不知社稷道义,怎会为周国百般考虑。从始至终我都感激哥哥,是你让母国的子民免于战火。也许你与大齐朝臣都觉得我应该为周国奉献一切,但你许我承诺是男女山盟海誓,而非山河道义。
我被冠以爱的名义顺从,同你恪守约束自我,这般的爱,不管我是长音公主还是庶民,我都难以承受。
我自认娇纵,编写《男德》,不接受男子多妾不忠。我思想离经叛道,在男权天下里要求给女子尊重。我也知逃宫不对,却别无选择。齐于我,天高域广,唯有哥哥一人亲。也许我在宫外呆上几日便会想清楚自己不该离经叛道,或者更好的,哥哥想明白不以强权逼迫我。
若你记恨我不辞而别、讨伐周国,那我会主动回来,一生顺从,唯你尊崇讨好,绝无反抗,用我一己之躯换你息怒。”
这是庄妍音的亲笔信。
她写信不爱讲究词韵,写的字也总爱在短句之后停顿,主动断句,便于人阅读。偶尔也加上一些小点,她说这是标点符号,他从前不曾见过,却很想夸一夸她用的符号十分巧妙。
但现在,这满纸的字如尖刃利刀,字字剜在心口,他几乎不能呼吸。
眼眶酸胀,卫封猩红着眼,冷漠睨着康礼与这满殿一声不吭的周国宫人。
“你们是维护她?你们这叫害她!楚太子下落不明,又有青衣人劫持,她将是大齐的皇后,他国谁不恨她?”
他沉声命令卫云:“传加急令,封锁边境各关口。召集禁卫,通知各地官府,找回小卫。”
卫云刚要领命离去,卫封忽然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