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边刚泛了层浅浅的光亮,阮筱朦便被叫醒了。石骏差人过来交给她一封连老将军的密信,收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信的内容简短,据探子回报,发现皇帝及一干家眷的行踪,去往落石坡方向。
信纸上寥寥几行工整的小篆,笔力不减当年。
阮筱朦曾听父皇说起过连天烽的字,虽然是个武将,一手小篆却写得极好。这一路行军,连老将军偶有提笔皆是草草而书,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写的小篆。
连将军的东路人马若集结追赶阮岱崇,不仅耗时费力,而且可能会惊动对方。如果阮筱朦能让石骏这边带人马堵截,却是以逸待劳。
石骏带了一队精兵即刻出发,阮筱朦出营帐时见到了楚蓦。
迎面相逢,她避不过,楚蓦问她昨晚睡得可好,她笑着答“好”。
她说:“此去必然见到皇室中人,你还是别去了,我和石将军同行即可。”
之前为了便于悄悄谋划,楚瞻叮嘱楚蓦暂时不要暴露身份。因此,他一直以军师的身份隐藏在石骏身边,默默地帮助阮筱朦。
她觉得这样也好,天下大势未定,她不想拖累楚蓦早早背上反贼的骂名。
“我不放心,”楚蓦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最近眼皮总跳,我担心有场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她跟着苦笑,不再多说,便任由他跟着。
大约在辰时将近,他们在落石坡将猎物团团围困。被困的车队中,刺耳的哭叫声不绝于耳,有女人,也有太监。
阮筱朦远远地骑在马上,认出那几名后宫女子都是得宠的嫔妃,太监堆儿里站着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是皇帝贴身内侍李冒。
只有一辆马车里的人迟迟不肯出来,石骏知道皇帝诡计多端,并不叫人上前,而是命人搭了弓箭,说是数三声再不出来,就要放箭了。
数到三,马车依然没有动静,羽箭将出时,阮筱朦突然高喊了声:“慢着。”
楚蓦在旁边的马上侧过脸来看她,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未见踪影的除了阮岱崇,还有温皇后和阮初胭,那二人死不足惜,可是,阮初胭不该死。
他沉声说道:“我去看看。”
“好。”
论武功谋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胆大心细,而且,会顾及阮初胭的安危。
楚蓦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车,身边的士兵也准备随机应变。然而,马车里没有如想象中飞出任何暗器,他破门而入,只看见被人塞了嘴、绑了手脚,孤零零的阮初胭。
楚蓦把她抱下马车,松了绑。有人上前逼问皇帝的下落,她也不答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拔下头上金钗抵住了自己的咽喉,便要自尽。
楚蓦就在身边,自然是不会看着她自尽的。他指尖轻弹,阮初胭的腕上麻了一下,金钗便脱手而出。
她转过脸来,忿忿地盯着楚蓦,眼圈默默地红了,含了一汪水雾,酝酿着复杂的情感。
楚蓦是她爱慕的人,方才救了她,抱了她,可也是在此时,她才确信,楚蓦背叛了她家的王朝,选择了站在阮筱朦那边。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楚蓦撇开脸,回避了她泫然欲泣的注视:“江山社稷,是非大义,此事无关儿女私情。”
阮筱朦“啧啧”叹了两声,军中都是些楞小子,不懂得怜香惜玉,可阮初胭也太脆弱了,动不动就要寻死的么?
十个公主有九个都心气高,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玉太容易碎了,阮筱朦想做关汉卿说的那种“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她骑着马上前,在他们面前立定,昔日她与阮初胭龙隐山一别,今时今日,居高临下的人已换作是她。
“你这是做什么?又没人说要杀你,你就这么急着想死?”
阮初胭看看她,又看看楚蓦,他俩果然是一块儿来的,一块儿来捉拿她。她昂起头,清高地冷笑:“与其落入无情无义的人手中,受尽折辱,倒不如自行了断,死了干净!”
“我若无情无义,刚才就放箭了,你这会儿已经死在马车里,没命和我斗嘴。”
“阮筱朦,你装什么!你在龙隐山下死里逃生,不就是来报仇的么?”
她忽然仰天大笑,笑中含着泪:“你是我命中的克星吗?若是没有你,哥哥就不会死,为什么那日的龙隐山下,哥哥死了,你却还活着?若是没有你,也许我早就十里红妆,嫁了自己喜欢的郎君,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若是没有你,我不会如丧家之犬,沦落到这步田地……”
楚蓦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若是没有阮筱朦,他也许会奉皇命娶了公主,他也许会认命地爱上她的清雅秀丽、知书达理,他也许不会认清皇帝的嘴脸,依然是名门之后、朝中良臣……可如今,一切的也许都偏差了十万八千里。
阮筱朦也张了张嘴,却没反驳。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没有谁注定就该当个炮灰。她要夺回玉玺皇位,这些原本就是属于她父皇的东西,命运曾经如何待她不公,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可是,阮初胭说的似乎也没错。如果她没有穿书,按照原书的剧情,阮初白不会死,阮初胭会嫁给楚蓦,他们会过上恩爱和睦、相敬如宾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错了。在所有的事情里,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若没有这个误会,她和阮初胭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势如水火。
“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出皇帝的下落,我不会为难你。”
“我不知道父皇在哪儿,信不信由你。”阮初胭挑衅地看着她,嘴角勾着抹寒意,“你既然不为难我,又说不想杀我,那你放了我啊!现在就放了我!”
“我不杀你,也不会放了你。”
她看见阮初胭露出一种“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嗤笑,轻蔑、傲慢。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用世间最残忍的语气冷冷地说道:“我不放你,是不想你死得太快。醒醒吧,阮初胭!我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皇帝去了哪儿,因为他不会告诉你他的去向。你是怎么被绑在马车里的,你自己最清楚,好好动动脑子,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他跑了,而你们,就是他最好的掩护,你的作用,不过是留在马车里,替他去死!”
“你在胡说什么!”阮初胭激动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脖子上隐隐现出青筋,脸却唰地白了。“这都是你瞎猜的,都不是真的……”
这表情让楚蓦也看出来了,阮筱朦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父皇把阮初胭叫到自己的马车上,她喝了御赐的新茶,就迷糊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她听到马车外喧嚣的声音,有人叫她出来,不出来就会放箭,可是,她被绑着,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
她一直不愿意怀疑父皇,然而冷静地想想,做这件事的不可能是其他人。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是我的父皇,我最尊敬的父皇……”
“我猜,他可能不是。”
阮初胭和楚蓦不约而同地看向阮筱朦,目光里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他们仿佛在看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在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阮初胭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我说,现在的皇帝,他可能不是你的父皇,不是我的叔叔,不是阮岱崇。”
——这才是所有的事情里,那个最大的错误。
第七十四章 失算 美男计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阮筱朦和阮初胭一样,以为太子的死,是受她牵连。
她始终想不通, 所谓虎毒不食子, 皇帝何以狠心到为了杀她, 不惜搭上太子的性命?
就在前些日子,阮筱朦得知阮襄中了毒。阮襄比太子聪明,他之所以颓废、消沉、痛苦成那个样儿, 一半是因为活不成了,另一半是因为,他猜到了想让他死的人是谁。
首先能把毒放在他的饮食里,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次, 太医们就算再无能,也不可能连一个能看出些蹊跷之处的都没有。那结论只能是,想要他命的人在宫中可以一手遮天。
阮筱朦也想到了这点, 她命人悄悄盘查了阮襄身边的人和东西,最后,她发现了一个精致的青瓷瓶。那是御赐之物,当初曾盛着边境泉水酿的美酒, 如今酒喝完了, 瓶子还被珍藏着。在瓶子里,苏亭之提取到了残余的毒。
她不能断定,在酒中下毒,是皇帝的本意,还是中途被人做了手脚。然而,一而再,再而三, 当阮初胭也差点死在箭下,阮筱朦肯定,这一定不是巧合。
“之前,我怎么也打探不到你们的行踪,可这次,你们前往落石坡的消息精准地传到了我这里。现在想想,他是拿你们当幌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让他趁机转移。另外,他想借我的手,除掉你。”
阮初胭仍然很难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她问:“那真的父皇在哪里?”
阮筱朦未答,余光瞟见楚蓦蹙着眉,眸色黯淡。相信他也猜到了,那人既然要借用阮岱崇的身份,瞒天过海,当然不能留着另一个自己活在这世上,随时都是威胁。真的阮岱崇,只怕早在登基前就被人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