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微已经大好了,劳累大伯娘费心。”
薛碧微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她那红颜薄命的母亲如出一辙。
许氏心下暗道她小家子气,面上却是无异,她又提起旁的,“你房里那个小郎君在何处遇到的?”
“伯娘也不认得他吗?”薛碧微问。
“老大媳妇,微姐儿正与我说这事。你仔细想想,那小郎君是哪个府上的?”老太君适时道。
老太君积威甚深,许氏再是心气儿高,对着婆母也极为恭顺。她如实道:“儿媳也未曾见过。”
“只那小郎君的衣裳料子,媳妇瞧着倒像是产自江南的云锦,等闲之人便是有万贯家产也难换得一匹。”
原本小团子的衣裳让喻杏拿去烘干在后院里晾着,许氏连这都注意到了,可见她将自己有关的一切都看得紧要,薛碧微默默想到。
“竟如此显赫…”崔氏思忖道,“那暂且将他养在咱们府上,待人寻来再做打算。”
“是。”许氏应下。
…
到申时,薛碧微一行人下山返回侯府。
开宝寺位于汴京东北角,进城后会经过封丘门至广备桥。这一带是北州桥夜市,因而商铺林立,繁闹喧嚣。
马车颠簸,周围又汇集高低大小不同的吆喝声、说话声,实在难以让人平心静气。
赵宸清晰的记得自己跟祖母太皇太后起了争执,闹了一肚子气后只身外出行猎,却不慎跌落山崖。按理说此时他应当是被暗卫带回宫救治,可为何周遭环境如此嘈杂?
身体未动,意识先行。
他烦不胜烦的喝道:“谁人扰朕清梦?!”
呵斥掷地有声,非但无人响应,那距离他最近的哭号反倒更大了些,“哇哇”不停,听得脑仁生疼。
未几,那哭声的主人奶声奶气抽抽噎噎道:“你又是何人?”
夏至过后,赵宸年满十七。自小到大的数十年间,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人敢质问他的身份,当下不免有几分轻视道:“朕乃大殷皇帝,你这小鬼,当真无知!”
小哭包不信他的说辞,反驳道:“胡说!父皇可不似你这般凶煞!”
“父皇?”赵宸心下疑惑,先帝去岁正月里殡天,而今只怕早登了极乐,这又是哪门子父皇?
“你到底是谁?!”
小哭包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浑身一颤,但到底是天潢贵胄,便是再害怕也梗着脖子道:“孤是大殷太子赵宸!”
什么?!
赵宸心神不稳,稍一挣扎就醒了过来。
“喻杏,小团子睁眼了!”
说话的女声清丽空灵,像是那远山之上只听见其歌唱却不见它本身的鸟儿一般,然与之相比,她的容貌更为出色。
绕是赵宸身处百花争艳的皇城大内,从年老色衰的太妃,到父皇身边雨后春笋冒出的各式美人都不及眼前的这位貌美。
哼,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见他生的俊美无双,便行为放浪,举止无礼!
赵宸再忍不了她在自己身上揉揉捏捏,呵斥制止道:“放肆!”
薛碧微闻言,蓦地笑出声。
这小家伙怒眼圆睁,半点骇人的气势也无,反倒奶凶奶凶的,可爱得让人心里也跟着软乎乎如坠云端。
她亲昵的捏捏他的小肉脸,“小团子觉得头晕吗?亦或是身子骨难受??”
赵宸从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一副黄口小儿的模样,瞧得仔细了,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幼年时期的相貌。
发生了何事?
他蹙蹙眉,拨开她的手,冷淡道:“无碍。”
赵宸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动作间裹身的毯子散开,露出他白生生的胸脯。他见状傻愣了眼,待回过神来立马用小手双双捂住,羞恼的大喊,“回避!回避!”
薛碧微笑得前仰后合,瞬时忘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她对喻杏道:“小团子真是个活宝,乐死我了!哈哈!”
喻杏也大笑不止,“可不是?奴婢还未见过如此少年老成的小郎君呢!”
往时自己一敛眉,一沉声,那些个伺候的宫人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哪里是这主仆二人的放肆模样?
天子尊严受到挑衅,眼下却又奈何不得,赵宸气结,抿了唇闭口不言。
他不明白自己怎的突然变成短手短脚的赵小宸?还有方才那出现在脑子里的赵宸便是赵小宸本尊吗?一体双魂?!
正念着呢,赵小宸冷不丁又开口了,“好温柔和善的姐姐,孤甚是喜欢。”
赵宸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脾性差,别的倒也无甚指摘。他又是自小被当作储君培养,智力、能力自然高出常人一大截。
过了先时的震惊,他也冷静下来,细细套话道:“你可知而今是何年月?”
“这有何难?”赵小宸的声音软糯却带着长成以后的清朗,与少年赵宸有几分相像,“父皇已经登基十三载,今岁正是乾和十三年。”
果真如此吗?
第3章 . 三只团子 豚儿
赵宸脑中闪过诸多思量,他暗觑一眼身旁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女子,清了清嗓,欲言又止道:“我不认识你们。”
薛碧微不曾有哄娃娃的经验,但也知要细声细气,她安抚道:“小团子莫怕,我是平远候府的六姑娘。先前意外在开宝寺发现了你,多方打听仍不知你姓名,因而便冒昧带你一齐回府。”
“平远候府?”当家人是哪个平远候?
见赵宸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薛碧微以为他是世家子的身份八/九不离十,因往日参与各家宴会,所以平远候府有印象,便继续追问:“平远候夫人许氏你是否有印象?”
“那…平远候薛文博呢?也就是鸿胪寺少卿。”平远候的名声比夫人响亮,应当知晓吧?
薛文博?赵宸冷哼一声,他再熟悉不过此人,不过是个一脑子歪门邪道的草包罢了。
这般说来,如今确是他的年号,建元年间没错。
“平远候前几日才点兵出征漠北,怎的又出来一个平远候?”赵小宸不解道。
上一任平远候在出征后不久就战死沙场,而后世子薛文博承爵位,此事发生正是自己四岁那年,可这傻乎乎的小鬼还不知今夕是何夕,赵宸懒怠搭理他。
薛碧微见他神色迷茫,便道:“也是我想差了,再聪颖过人的小娃娃又如何记得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呢?”她又对喻杏,“想来真当要依伯娘所说去江南寻人了。”
事到如今,赵宸已经想明白自己遇到了何种状况。
先帝在世时曾与他提过,自己诞生之初,便有得道高僧断言,太子魂体不稳,日后恐有离魂之忧。
随后的十多年,赵宸都随身戴有一枚固魂所用的玉佩。
前不久,玉佩丢失,他又遭遇意外,让大师一语成谶。
机缘巧合下,便附身同有玉佩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建元年间的赵小宸。
这般怪力乱神、让人匪夷所思的境遇不足为外人道,一旦被有心人知晓,朝政动荡是小,国家兴亡是大。
便是六岁前,赵宸一直被先帝谨慎养在福宁宫,甚少见外人,也难保证旁人不知他的长相。
若是让平远候府这样的墙头草大张旗鼓的帮他寻亲,还不知会引来多少祸事。
因而听薛碧微如此说,赵宸心下念头闪过,当即决定暂时隐匿在平远候府保全自身安危,余下诸事再做打算。随即他故作懵懂难过道:“我…”
“姐姐,我没有家了。”
此话一出,他又在心里鄙夷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分明是天子之尊,眼下为了保命不得不违心称这比自己还小的小的姑娘作“姐姐”,世事难料也不过如此罢。
小团子软绵绵的,样貌又处处长在薛碧微的心坎里,他黑亮的眸子氤氲出水汽,这副招人疼的模样哪里会让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薛碧微脑洞开大,想当然的认为赵宸遭了一场灭门之难,他则是侥幸逃脱的幸运儿。思及此,她擦了擦赵宸眼角的泪花,又将人揽在怀里柔声哄道:“不难过哦,日后你便将我当作嫡亲的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定会保你无虞。”
“姑娘,这…”喻杏仍是有顾虑,“老太君虽说收留小郎君,却未曾言明此后如何安置他啊?”
如今侯府的境况是一块银子掰作两块用,许氏将钱袋子看的要紧,薛碧微又如何不知?
赵宸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颤颤巍巍的,让人心生怜惜。她未加犹豫,便道:“侯府若是舍不得平白在无关之人身上花银子,那便由我自己养他。”父亲留给她的那些铺子总不会连个小团子都养不起罢?
姑娘的性子软和,但当真做了下定决心,却是说一不二的,喻杏只得道:“姑娘拿定主意便是。”
赵宸听了却撅撅嘴心道,哼,这薛家女郎果然是见色起意之人。
而赵小宸则在一旁享受的嚷嚷,“姐姐的怀抱香香软软的,好舒服啊。”
到底淋了一场瓢泼大雨,哪怕开宝寺的僧人言道小团子未见病症,薛碧微也仍是不放心。
得了老太君的准允后,她便带着赵宸去看了大夫,抓了几味祛寒的草药,随后又到成衣铺子给他买几身合身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