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含愁,一双杏眼像是闪着波光。赵宸抿着小嘴,暗觑她一眼,莫名想要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的父皇离世也不过一年半载,虽然老头子偶尔烦人了些,可若是没有他的遮风避雨,赵宸自觉很难在风云诡变的后宫前朝中生存下来。
总是惊惊乍乍的赵小宸也没了声响,这方寸大小的浴房,蓦地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
缅怀逝者是一回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薛碧微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将洗白白又香喷喷的赵宸裹上绒毯抱回自己的寝房里。
喻杏着手给他穿好寝衣,接着薛碧微又拿了个做工精细的陶瓷小罐过来,将上面的盖子打开,瞬间闻到一股怡人的玫瑰清香。
她挖了一匙乳白的膏体,在自个儿手上搓热了就往赵宸的脸上、手上抹。赵宸往时可没机会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何物,忙偏头躲闪。
薛碧微揪着他,“汴京的天儿寒冷又燥,必须得擦润肤的羊脂膏子才不会皴裂生疮,豚儿乖,听姐姐的话。”
她细细的涂抹,连赵宸小胖手的指缝也不放过。
赵小宸心里甜蜜蜜的,“姐姐真温柔啊,像母后。”
赵宸对亡母有着些微细碎的印象,那是个柔情似水、行事妥帖、说话温婉的女子,跟薛六的不拘小节全然不沾边,因而他反驳道:“并无相像之处。”
“你就是成心挑剔。”赵小宸哼哼。
四岁的小豆丁什么都不懂,赵宸懒怠与他争辩。
这边平嬷嬷见薛碧微有意将赵宸安置在她的寝房,便问道:“姑娘,小郎君在何处歇寝?”
薛碧微早有打算,回道:“他住在我屋里便是,我去外间软榻上安置。”
疏影居极小,整处院落拢共只有一间连着书房的正屋面积稍大,另外有下人居住的东厢及作它用的杂物间。
后院倒是还有一间小厨房,不过那也是许氏未免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新建的。是以,在寒冬腊月里才免去了薛碧微等人路途遥远的去大厨房提的膳,回来后却成了冷羹冷炙的尴尬。
赵宸也算半个小主子,因而这院里确实没有能让他住的地儿。
接着,薛碧微又补充道:“待豚儿再大些,便把书房挪出来给他用。”这话只是说说罢了,待往后形势有变,指不定他们早就逃离了侯府。
姑娘考虑的周到,平嬷嬷也就没了二话,细致的为赵宸布置好新的铺陈,便又去准备薛碧微要用的寝具。
眼看时辰不早,薛碧微便吩咐喻杏道,“喻杏,你帮豚儿绞干头发。”话音一落,她转身往浴房走去。
自己才从里面出来,她怎么又进去了?哪怕赵宸顶着三头身的皮囊,也掩盖不了他内里实则是十七岁少年郎的本质。虽说他未经人事,却也偶然看过话本子里的那些风花雪月事。只见不知他的思绪飘向何处,渐渐的那张玉白小脸又偷偷红了个彻底。
刻漏已至三更。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携卷着云层罩住那轮亮白玉盘。
薛碧微躺在榻上久久未眠,白日里的经历此刻想起都如梦如幻带着一丝不真切,可脑子里的记忆告诉她,都是真的。
及笄后被送入宫是真的;在一场暗无天日的雨夜被强迫夺了清白也是真的;甚至几年后在异域他乡生不如死也是真的。
廊檐上灯笼里的烛火已然熄灭,同时还被夜风吹得“夸啦”作响,混合着“刷刷”的竹叶声,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往薛碧微的心上更添一笔浓重的对未来的惶恐和茫然。
里间的赵宸也了无睡意,天潢贵胄,不信鬼神亦不信人。
往时他只当那被父皇看重的高僧是沽名钓誉之徒,便是将固魂玉佩随身携带也不过是安抚父皇的心。
可如今的遭遇却不得不让他对离魂之说深信不疑,只是现下又如何解释赵小宸的存在?自己原本的身子去了哪里?是否顺利被带回宫中?
从薛六等人的口中他已经确定自己所处的年月与他离魂前无异,也就意味着赵小宸的出现才是意外,那他是因何种契机才能跨越时间的界限?太子莫名消失,父皇定会心急如焚,他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龙体会否因此有恙?
其实,赵宸眼下最为担心的是在他失踪的这半日的宫里的情形。朝堂内外虎视眈眈之人甚多,若让人知晓天子只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那江山易主不过是须臾之事。
明日,明日一定要寻了机会与暗卫联系。
…
北风呼啸一夜,天儿比昨日更冷了些。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黄叶,各处瓦片,泥地里还覆着晶莹洁白的冰霜。
老太君喜静,因而府中晚辈逢初一、十五才去远山院请安。
今日逢十,又是休沐。
思及此,薛碧微缩在暖和的被褥里更是不愿动弹。她过几日便要入太学读书,清闲的日子是一日少过一日,可得好生珍惜。
待打更的头陀手持铁牌再一次经过平远候府外的巷道,平嬷嬷掀帘进得屋子来。
一大一小都未见有起身的迹象,她无奈道:“姑娘,老奴熬了您爱吃的雪菜鸡肉粥,快起身用早膳了。”
小山包似的被褥微微动了动,薛碧微哼着模糊不清的鼻音道:“再睡会儿。”
平嬷嬷又劝,“便是您不饿,豚儿也饿不得呀?”
这边喻杏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进屋,她知道姑娘惯会赖床,便直接去里间看赵宸起了没有。
小团子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躺着,褥子压在他身下,若不是屋里炭火烧的足,指不定得着凉。
赵宸睡眠尚可,只周遭一有动静,他便会惊醒。眼下睁开迷蒙的双眼,发现自己仍在平远候府,心底不免涌上一阵难过和失望。
与之相伴而来的就是,登基以来一直勤勤勉勉的少年天子难得产生了懈怠罢工的心思。
先帝对赵宸寄望甚深,待他如珠如宝可也严加管教,每日五更起读书,再随同议政处理国事,至亥初方才入睡。
是以,一年当中赵宸甚少有机会能睡到日头高照之时。
喻杏轻声细语的唤了他一声,他应也不应,小身子一翻,便又闭上眼睡着了。
“嬷嬷,如何是好?”喻杏哭笑不得的对平嬷嬷道。
平嬷嬷惯来将薛碧微看作自己亲生的一般,半点委屈都不忍心让她受。现下又来了个小的,对他也是真心喜欢,故而她摇摇头,“由着他们再睡会儿。”
天光大亮,日头尽出。
疏影居虽偏,但采光极好,阳光洒满小院,甚至还会跳进屋子里去,将内里都照得亮亮堂堂的。
薛碧微和赵宸二人总算精神抖擞的起身梳洗,而后齐齐在桌前落座。
“眼下几时了?”她问道。
漏刻滴滴答答的,喻杏瞥了一眼,“隅中将近午时了。”
薛碧微闻言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又问平嬷嬷,“嬷嬷,父亲交给我的那些铺子所在的街巷,你可都打听清楚方位了?”
“那是自然,”平嬷嬷道,“姑娘今日想出门去瞧瞧?”
赵宸默不作声的喝粥,闻言耳朵一动,与薛六时时待在一块儿,他也没能有机会留下与暗卫联系的暗号,此番待她离开不正合适?
薛碧微点头,“去瞧瞧罢。”
“可要告知老太君?”
她答道:“与伯娘也要知会一声,只说是外出为豚儿置办些旁的物什。”
赵宸心道,狡猾的薛六,竟拿朕做借口。不过,看在你对朕还不算差,朕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末了,他清清嗓问道:“姐姐,我不愿外出。”
“怎的了?”薛碧微闻言认真看着他,“怕冷吗?”
“累。”
今日要去的地方不少,他短手短脚的跟着自己确实不容易,薛碧微便道:“好罢,你乖乖待在府里,姐姐让嬷嬷照看你。”
赵宸无声点头。
膳后,薛碧微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带着喻杏出府。
汴京好些时候未有今日这般明媚的太阳,一路走来,遇到的下人都比平日里多。
将要出垂花门,就有侍女匆匆而来,对薛碧微福了福身道:“六姑娘安。”
“五姑娘并其他几位姑娘现下在湖心亭谈天品茶,特命奴婢前来邀请六姑娘。”
薛碧微直觉想拒绝,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将不喜表现在明面上,指不定日后更难应付薛妙云等人,她继而点点头,“带我过去。”
第6章 . 六只团子 冲突
现如今平远候府分三房,大房包括薛映秋在内一共三女一子;二房则只得薛碧微一人;三房是庶出,有两子两女。
前世薛碧微便是家中独女,往来也无甚亲戚,今生又常居蜀中,乍然来到这人口众多的高门大族,哪怕返京当天各房的人都打了个照面,她也没记住多少。
她远远的瞧着湖心亭,只认出薛妙云和薛月婵俩同胞姐妹,女主薛映秋也在场,旁边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女童,应当是三房的次女。
老实说,而今逐渐入冬,此处当真无甚景物可供欣赏。湖里尽是残荷,岸边杨柳光秃秃的,还有冷风刮过湖面,从挡风的帘子缝隙钻入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