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屈膝坐在软塌里任由她搓揉,她仰头看着屋檐下浓艳的灯笼,刺目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红色宫纱折入檐下,绚烂至极的色泽像极了那个人眼里的光彩。
谢嫣不愿欺骗自己,如若上门求娶她的是容倾,她打从心底里仍会欣然接受。
分明知晓他用意不纯,分明知晓论及婚配,她与容倾绝无可能,可是这种侥幸的妄想法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烙印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谢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了思绪。
暗一趴在屋脊上看得津津有味,他一口吐掉瓜子壳,翘着二郎腿唏嘘道:“这姑娘真是可怜,在外流浪漂泊那么多年,如今回府还是不得君恪的欢心。”
“能不可怜,”暗二对他翻了个白眼,“要是她在府里吃得好住得好,主子哪里还用得上赶我们两个过来照看着她。”
八王爷在府里兴风作浪,这头又有一个万年祸害君恪,一个两个都不晓得叫人省点心。
暗二磕着瓜子,眼珠子幽幽一转,忽然一个念头浮至心上,他嘱咐暗一仔细看着点,遂手脚并用从景梅苑屋顶覆盖的琉璃瓦间,如履平地似的跃上另一处高大屋脊。
与其看着那王府嫡女,倒不如多多留意君恪的行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唯有摸清君恪下一步的动作,侯爷那边也好早做打算。
他们定安侯府豢养的暗卫自幼历经千锤百炼,身手比寻常杀手不知高出了几等。
暗二从屋脊一跃而起,贴着墙根悄无声息附在一方方屋檐下,身形起伏间,鹰隼般的目光也紧紧跟着君恪的步履。
季全拢着袖子,十足的老妈子嘴脸:“嫣小姐是没有玉小姐懂事,王爷别同她一般见识,如今玉小姐也觅得一门良缘……”
对上君恪冷若冰霜的视线,季全顿时噤了声,颤颤巍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嘴。
一主一仆默然许久,君恪忽然出声问:“是不是连你也觉得,玉儿嫁给邵捷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全右眼皮霎时跳了跳,有些挣扎道:“王爷……”
君恪沉着脸:“说实话。”
季全只得一五一十道来:“回王爷的话,您也晓得玉姑娘眼下的境况,能遇着邵公子这样的良人已经是莫大的幸事……除了邵公子,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王爷对待他们这些属下虽客气有加,可素来严厉,季全说出此番话委实是抱了赴死之心。
本已经吓得不轻,熟料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若将本王与那邵捷相提并论,谁更出众?”
季全不假思索张口就扯:“王爷是人中龙凤,邵公子自然不能同您相较而言……”
说到一半明显察觉出些许不对味的地方,反应过来的季全顿时就有些茫然:“???”
“罢了,”君恪语气十分冷淡,“仔细盯着高献那边,下次不要再出差错。还有一事,你不妨替我注意一二。”
季全隐去心头那点怪异之感,屏息作揖道:“属下但听王爷吩咐。”
抱着廊柱偷听的暗二不禁暗暗竖起了耳朵。
“听闻常嫣嫣在景梅苑里藏匿着一名身手不凡的护院,那人外出时常以斗笠遮面。也正是他的身手高超的缘故,高献那夜不但没有讨得半点便宜,反而被他伤得不能见人……你若能将此人活捉,带到本王跟前来,本王重重有赏。”
世家府邸养着的寻常护院,有几招能唬得住山贼歹人的花把式本就常见。可仅仅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打得高献那几个手下一败涂地,就算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会是大隐民间的世外高人。
若能将此奇人收归八王爷麾下,击溃容家军一举可谓是指日可待,往后也不必挖空心思讨好高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暗二足尖轻点屋梁,
自承尘间翩然跃入长廊内。
他一手撑住廊柱,不禁陷入深思。
锦亲王起初开口提起景梅苑里的高手时,暗二便了悟他言语中的高手所为何人。
能将君小姐从高献救下的护院,除了侯爷,还能是什么人。
眼看着君恪也开始对景梅苑上心起来,侯爷倘若一意孤行,执意隐姓埋名藏在锦亲王府里,迟早会有被君恪觉察出身份的一天。
八王爷一党看不惯侯爷的臣子大有人在,如果事情沦落到这等境地,不知君恪又该如何借题发挥还击侯爷。
君恪若要深究,届时即便侯爷说破了嘴皮子,也无人信他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侯夫人没了还能死皮赖脸再去追,可侯爷若是遭人口诛笔伐,太后和圣上不晓得又要承受多大的风浪。
暗二心头一横,攥起拳头用力砸了廊柱数下,再度跃上了屋脊。
临近除夕的前一天,京中再次飘起雪花,于氏推了所有拜帖,只接下一封邵府托人捎来的帖子。
于氏应邀前去邵府做客,府里便只剩了谢嫣、君锦玉和老太妃三人。
外头雪大,容倾自前几日请辞回府后,便一直未回来。
有他在的时候,还能与他寻个辩题辩一辩,眼下景梅苑只剩了她一人,谢嫣闷在府里无事可做,便邀别府上的姑娘前来喝茶叙话。
谢嫣大多时候喜欢独处,对待这些礼尚往来之事并不热衷,只是身为王府嫡女,理应也有一些宗室女的样子。
君锦玉在外丢了名声,为替于氏分忧,谢嫣应当做东与她们联络感情。
今日接了拜帖的姑娘,皆是文臣一派几位嫡女,其中就有君锦玉的好姐妹唐菱。
各家的主母皆前去探望老太妃,唐菱同孙姑娘就来堂屋与姑娘们说笑。
君锦玉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肯出面,故而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便由谢嫣接待。
唐菱接过春芷递来的茶盏,垂下来的卷翘眼睫轻轻颤动,好半天才鼓足勇气仰头看向谢嫣:“君小姐,赏菊宴那日我出言不逊冲撞了小姐,还望您不要计较。”
若非她出声,谢嫣几乎都认不出眼前这个妆容艳丽的少女,竟是那日帮着君锦玉捉弄她们的唐菱。
这姑娘性子义气,就是识人不清,平白做了君锦玉射人的箭靶子,被她牵着鼻子走,指不定背地里揽了多少私仇。
谢嫣释然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会成长的,依我看,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唐菱赧然垂下头,低低道:“托君小姐的福气,娘亲已为我许了人家,年后就要成亲。”
谢嫣诧异道:“这样快?似乎半年前见你,唐小姐还未有婚配。”
“是娘亲本家的远方表兄,”唐菱喜滋滋弯了眼眸,当初的青涩与炽热早已褪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沁人心脾的俏丽温婉。
谢嫣端着茶盏的手腕轻轻颤抖,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合宜,只笑道:“届时定差人赠唐姑娘一份大礼。”
谢嫣陪着她们坐了个把时辰,直至几位夫人带着各自的嫡女,坐上马车消失在天际尽头,她看着雪上早先留下的车辙与足印,半晌才有些失落地回了府中。
下人已将青石路中央的积雪扫至道路两旁,谢嫣沿着整洁石子路绕过堂屋,这等景象与宫宴那夜出奇得一致,甚至连檐下的宫纱灯,亦泛着一模一样的光晕,只不过唯一出入之处,便是与那夜相比,她身侧恰好少了容倾。
谢嫣领着春芷入了景梅苑,正要去净房备水沐浴,陡然撞见一个令她辗转反侧多日的身影。
容倾背着个不算大的包袱,立在飞雪回旋的屋檐下,长眉鬓角沾满细碎雪沙,看似在此等了不少功夫。
春芷识趣地退去净房唤人备水,宽敞的回廊下,登时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嫣垂下眼睑,琢磨一会子该用什么语气套出他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
她沉吟良久正欲开口,容倾却侧过脸扬了扬手中的包袱,温声道:“我此番来,是同你作别。”
谢嫣滚到嘴边的话又被她自己咽入腹中,她捏紧了指节,默默听他解释。
“家中有些棘手的案子要处置,没有个一年半载脱不开身,只得来此向嫣小姐告假回老家一趟。因事出突然,今夜怕是没空向王妃告别,烦请嫣小姐代为转告王妃。”
果然……果然,她当初猜得没有错,容倾潜入王府的目的,果真是为了搜查君恪结党营私的罪证。
谢嫣的视线缓缓落在他身后的包袱上,如今罪证搜刮齐整之时,就是他离去之日。所以这些时日以来的朝夕相处也好、救命之恩也罢,也只是他随性之为,并不因着对象是她,而生出一丝一毫的犹疑。
容倾生性洒脱不羁,她又怎能试图借着前九个世界的羁绊,以此拴住他的心?
她记得那些过往,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所幸谢嫣素来拿的起放的下,她尽力安慰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对他的感情越少一分,等到脱离任务世界,回到生前那一刻的痛苦,亦会减轻一分。
谢嫣挤出个还算真挚的笑容,强自镇定道:“路上多加小心,就此别过吧。”
她踉踉跄跄退后一步,容倾却一把捏住她的脸,挑眉促狭道:“就这么舍不得我?瞧这脸哭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