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去去这么多回,他也算彻底记恨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容太后寻常并不会当众过问容倾的意思,今次主动开口,想必是打定不愿应允他的主意。
君恪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心中森冷至极,容氏姐弟为祸朝野多年,小皇帝也对这二人言听计从,若不尽快除去这二人,只怕今后八王爷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般一琢磨,他打量容倾的眼神越发不善。
容倾恍若未觉,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指尖动作不变,眼底浮起一抹嘲讽:“依愚弟所见,小王爷疼爱胞妹之心日月可鉴,若是姐姐不答应,往后由人宣扬出去,反倒连累王妃误会些什么。”
他嘴角勾得更甚:“姐姐行事公允,既然能替几位武将家的女儿指一桩好姻缘,想必也可令小王爷称心如意。”
容太后十分惊异,这两人往日在朝堂上争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从未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眼下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见他如此好言好语。
“你果真这般看待?”
容倾放下手中石榴,笑得格外诚恳,仿佛极为光明磊落:“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王爷的意思,便是府里长辈的意思,量他也不敢违逆王妃与太妃。”
季全听罢,默默在心中对着他啐了一口。明明是个上过沙场,杀过人的修罗,容倾却还假惺惺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也不怕言行不一闪了自个儿的舌头。
他这边腹诽诋毁,容太后爽快地应了:“阿倾所言极是,既是王妃与太妃的意思,哀家也不该驳了二位的面子。待仔细相看后,便着人将懿旨送到你们锦亲王府。”
君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枉顾容倾话中似是而非的讽刺,略微奉承容太后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辞了下去。
君恪一走,长亭帷幔上的流苏被微风刮得纷纷扬扬,四周光线亮了亮,容太后端着用来漱口的茶杯,对着容倾挑了挑眉尖:“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容倾叠起双腿,缓缓靠入软椅中,睁着一双星辰般的眸子看她:“没有。”
随着他靠下去的动作,腰间便敞敞亮亮露了出来,容太后眼尖地瞥见他腰带上系着的一枚小小香囊。
香囊上绣着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云纹,尾端拴着细细碎碎的络子,瞧着有点眼熟。
她状似不经意地收回目光,却另寻了个与此无关的话头:“前些日子高大人还暗示我,有意为膝下嫡女寻一门婚事。”
容倾懒懒散散支着下巴:“姐姐同我说旁人的家事做什么?”
“旁人的家事?”容太后将茶杯凑到唇边,忍笑称奇,“暗一暗二他们竟没有同你说起过?高大人念你先前四处领兵奔波,担忧将女儿嫁给你会吃苦,见你如今总算能在京中住上一两年,才提了这桩事,意在将女儿许给你做侯夫人。”
容倾:“……”
他狠狠瞪了暗一暗二两人一眼,后者委委屈屈往摆设落下的阴影里藏了藏,冲容倾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容倾坐直了身体,衣袍间的褶皱恰好掩住那枚香囊的轮廓,他煞是专注道:“高大人性子急躁冲动,却是京中有名的妻管严。弟弟寻思高小姐大约也承了二位的脾性,若往后嫁入定安侯府,私心觉着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合她的意,提起棍棒就要打杀人……”
容太后口中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呛得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指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歪理?”
容倾朗声大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茶渍,又轻轻拍着她后背,缓缓启唇道:“何况弟弟心有所属,决计不会娶旁人为妻。”
容太后无法,挥手不耐烦打发他走:“罢罢罢,你快些滚回侯府去,别搁在这里碍老娘的眼。”
情急之下,她竟是连出嫁前的粗话也随口说了出来。
容倾眉间笑意渐渐散去,他正了正衣襟,思及君恪方才之言,目光越发冷凝:“府里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多陪姐姐。”
待他穿过帷幔离开长亭,身影逐渐消失在阴翳树木间,容太后才扯过贴身女官的袖口:“贞苑,先前赏给几位大臣中的赐品中,可有哪一家是得了云纹织金香囊的?”
贞苑姑姑不假思索开口:“回娘娘的话,是李丞相府里得了织金香囊。”
“李夫人可有赏与旁人?”
“今日京中几位姑娘行飞花令,李姑娘便是将织金香囊做彩头,赏与众位姑娘的。”
容太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赏给旁人,便极难清点容倾腰间的那枚香囊,究竟是从哪位姑娘手中得来的。
她只得息了要刨根究底的心思,意兴阑珊咀嚼果盘里留下的石榴子。
今日赏菊会热闹非凡,谢嫣许久不曾见过这等喧嚣景象,就兴致勃勃撑在栏杆上好奇对着楼下景象张望。
及龄的贵女们头戴帷帽,层层叠叠的纱布掩住面容,也严严实实拢住曼妙身形。随着母亲的指引,盈盈朝着诸位夫人行礼。
今日随于氏相看的本该是君锦玉,只不过她在宴会上失了颜面,不晓得被于氏逐去何处。
溪流便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公子姑娘,彼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着晃动的纱幔身形,大抵是相谈甚欢。
谢嫣看得入神,以至于氏走到她身旁也未发觉。
于氏以为她是由于被锦玉伤得太狠,才这般沉默寡言,摸着她还有些粗糙的长发道:“嫣嫣莫要难过,府里还有母妃在,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母妃总是站在你这边。”
谢嫣回过神,略一沉吟便道:“我不难过,自小见过的手段多了去了,也不差君锦玉这一手。”
于氏心中痛惜难当,泪水渐渐模糊视线:“往后有母妃盯着,她不会再去陷害你,锦亲王府是嫣嫣的家,若有人要欺负你,母妃定会替你做主。”
君锦玉的段数算不得高超,谢嫣也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比起君锦玉的算计,君恪的手段反而更令她警惕。
她安抚于氏几句,索性不再提此事。
晚膳是在丞相府里用的,丞相夫人颇有主意,早已将文臣女眷与武将女眷分开安置。
谢嫣随同于氏坐在东堂,席间多为奉承之言,她又是头一回被于氏领出来,众位夫人的举止更是殷勤。
席间少了君锦玉,诸人也默契地并未开口提起。只说亲姑娘就是,瞧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锦亲王府的嫡姑娘。
谢嫣维持着再礼貌不过的笑容,谢过几位夫人的赠礼,又草草寒暄几句,随即跟着于氏半饿半饱地回了锦亲王府。
初初踏入府中,谢嫣敏感地察觉出府里今夜的气氛,颇有些不同寻常。
刀疤与小个子几个望眼欲穿地守在门口,见她下了马车,忙不迭跑上前来,因忌讳高门大户间的冗杂规矩,也不敢靠得太近。
谢嫣面带疑惑:“怎么守在此处?”
刀疤瞥了眼走在前头的于氏,小心翼翼道:“小王爷一个时辰前就回到了王府……”
谢嫣了然,摇摇手腕:“不必管他。”
刀疤惴惴不安搓着手掌道:“有件大事,待我与老大说了,您可要有个准备……”
谢嫣一巴掌拍上他健硕肩头,干脆道:“有话就赶紧说,这般吞吞吐吐做什么!”
“咳咳……”
小个子实在忍不下去,急急忙忙将刀疤挤去一边,眼睛亮了亮,“小王爷同老太婆说要将您嫁出去,太后已经做主要替您赐婚……”
小个子语毕与刀疤对视一眼,抱头痛哭道:“老大,您活到这把年纪,要不是常老爷那个糟老头子惦记您手里那点家产,常府里哪个姑娘不是早早嫁了出去,连小娃娃也满地跑了,也唯有您始终无人问津。”
谢嫣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口中的“老太婆”是何许人也,然后一头雾水道:“太后怎的忽然要做主赐婚?”
小个子松开刀疤,催促她快些去老太妃的院子:“我们也不晓得,只是老太婆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差点劈了小王爷。”
几个头发花白的婆子急不可耐守在正堂前的台阶下,待谢嫣与于氏走近,凑上前道:“王妃您总算回府,府里出了大事,小王爷先时回来,说是太后已亲口言明要替嫣小姐赐婚,太妃正在院子里同小王爷怄气,您快些去看一看!”
于氏大惊,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多亏谢嫣扶了一把,方站稳脚跟。
她不可思议颤声质问这几个婆子:“太后要为嫣嫣赐婚?!”
那几个婆子抹着眼泪不住点头:“烦请王妃快些去太妃那里……”
于氏目眦欲裂,抓过谢嫣手腕,风风火火一路疾行至老太妃的院子。
老太妃的居所谢嫣甚少涉足,于氏惦记她初回王府,还未习惯京中礼节,不曾强求她日日请安。
院落占地颇广,院中景致甚好,垂花拱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佛莲花纹,溪水假山绕屋宅而建,初入便是一段袅袅幽香。
院中下人零零散散跪了一地,以额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十几扇隔扇洞开,老太妃坐在上首,面容上怒气隐隐,冷酷又不失威严地瞪着地上一双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