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学子们都在学舍小憩,季心心走在空无一人的青砖路上,脚步声清晰可闻。她担心这个时辰回屋会打扰到舍友休息,便索性径直去了学堂。
她端坐下,雾蓝色的流仙裙摆逶迤拖地,理了理衣袖,开始铺开从夫子堂里带出来的那份试卷。
考卷已被改的无一空处,大多是一人笔迹,只有最尾处留下零星批注有所不同。
她细看了看,发现自己某些歪七竖八的字上有因识字不清而特意标画的圈横,与旁边的小字批注比较起来有云泥之别,祁夫子的笔迹矫若惊龙,笔扫千军,而卷子上另外一道笔迹遒劲郁勃。总而言之,就是自己的惨不忍睹。
还真是苦了这些夫子,别人的字是欣赏,到了她这儿就是渡劫升阶了。
季心心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端端正正习起字来,将最后一题的答.案重新誊清抄写。
皎阳似火的正午阳光带着浓烈火光袭击着学堂,窗柩经久曝晒触手可烫,就连人影都畏首畏尾的缩了回去。
靠窗邻座的季心心头顶被晒得微微发烫,可她却丝毫无动于衷,任是聚精会神地誊写着,她做事向来一心一用,旁的是分不了她的心。
……
周夫子今日下午乃至明日上午都没有课程安排,这般悠长的小假可谓难得,他正欲回家探望妻儿与田地,却不料看到正在专心习字的季心心。
周夫子探眼望去,瞧她连来人都不曾察觉,便没做招呼,只是欣慰的笑了笑。
传言尽不可信呐,季心心的爹爹就是做事专心致志的人,想来女儿也是得到真传,纵使水平略低于众学子,但是有此心志追击乘上必定指日可待。
季心心写完一张又一张,直到上课方才作罢,她揉了揉酸僵的手腕,还是稍有不满,数一数足足写了有十余张,但是字迹仍是着力不稳,发挥极其不稳定。
安学课上,季心心伴着夫子铿锵激进的话音想的却是旬假的事:到时让丫鬟司南绣个手腕沙包,用来习字。
有了目标和新的乐趣,时间过的也快了些,她很喜欢现在的状态,似乎除了骑马她又找到新的爱好。
转瞬间就下了课,季心心收拾好晚上要习字的纸笔正欲回走,却有位助教传话说学堂外有人找。
眨眼间她以为是爹爹想念她所以顺道散值探望,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步履轻松飞快的走了出去。
只是没想到却是位不认识的宫人。
那人看到季心心出来,先是一礼后才道:“季小娘子,我家娘娘有请。”
季心心微微一怔,然后发问:“是哪位娘娘?”
“小娘子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宫女冷声说道。
“你不说我便不去。”季心心一边说着,还将踏出去的脚伸回了半只。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上次特意带她绕路且半路把她扔下的事还心有余悸,不可轻信。
“……”宫女无言,自家主子交待不要暴露主子身份,只需将她引至御花园的御河旁即可,令她没想到季小娘子如此的……额……赖皮。
季心心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自己有认识过哪位娘娘,当初只顾着让江氏讲学子和学科,完全遗漏了后宫。
莫不是那日宴会上赐酒的那位?季心心出声问道:“是皇后娘娘吗?”
那宫女眼神闪躲,迟疑片刻后答“是”,后又面不改色的说道:“传皇后娘娘口谕,宣季小娘子觐见。”
“请跟我来吧。”
宫女领着季心心约莫走了半刻多钟才到一处花园内,两人相继走在青石砖上,脚步相较之前也轻缓了些。园内繁茂的枝叶舒张,荫沁感阵阵袭来,季心心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宫女姐姐,娘娘要在何处觐见我?”
“到了便知了。”
“……”
季心心不再言语,只觉得皇后身旁的宫女就是气性大些,比起旁的宫人多了几分骄傲和目中无人。
那宫女揪着帕子惴惴不安,主子只说不论用何种方式都要带季小娘子前来,并未说不能假传懿旨,无论何种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即可,方才也是故意仿做趾高气昂。
终于到了目的地,宫女转身朝季心心说道:“请小娘子稍等片刻。”
宫女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仓惶失逃的背影,一下子就与几日前扔下她逃跑的宫女背影重合起来。季心心目光幽幽,嘴角紧抿,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最不济的后果便是他了,用着同样的手段唤她前来。
心底既然已有了最坏打算,便不作多想。她背过身开始欣赏眼前的景貌。夏天的御河碧波如镜,倒映着两旁的葱郁树丛,红墙金瓦,构成一副夏季风光图。
季心心玩心突起,她跟至岸旁,湖面也即刻显现了出来。她今日穿的雾蓝流仙裙,衬的肤色浓白如玉,质地轻薄的裙身上绣着含蓄的花纹刺绣,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妆扮素洁却灵气动人。
一阵暖风吹过,如镜般的水面层层波动起来,湖面斑影绰绰的人影也随之波荡。
季心心细致观察着湖面里自身的斑景,却未曾注意到斑景旁涌现出一道身影和伸出的双手。
性命堪忧
平静的湖面上忽现“噗通”声,一道雾蓝身影顿时坠入湖中,惊得鸟儿振翅疾飞。
“咕噜—”
“咕噜—”
水流从四面八方袭入身体直到肺里,针扎般的窒息感在里炸裂开来,意识瞬间被淹没,季心心下意识胡乱拍打着,可抵不过层层水流叠压,身体越来越重,不断下沉。
恢复意识,她立刻屏住呼吸,保持放松,勤学多年的游泳技能开始苏醒,她用脚背反复交替向下踢水,同时顺势用手臂往下划,直到将口鼻露出水面。
“咳—咳—”
湖水倒灌鼻腔的辛辣感得到缓解,季心心一把揩拭脸上的水珠,朝四周看去,诺大的园子里空无一人。
是了,既然知道要做坏事,定是提前把人引开,方才分明就是有人故意将她推下去,那踏空坠落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如若不是自己会水,此刻怕是早已魂飞故里。
季心心缓缓游至水边,欲撑力上岸,方意识到衣裳尽湿,不宜见人,古人规矩大过天,若是不小心被有心人看到,名声尽毁。注意到不远处有座用山石堆砌的假山,可做临时遮蔽地,她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快步朝那处走去。
这假山极大,山石间的缝隙恰巧能隐藏一人,季心心钻了进去,最终在一处空隙间藏身。她折叠身子靠在山石上,荫蔽石头清凉刺骨,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水珠也从周身蹦洒出来。
——这般模样是万万不能出去的,只能静待衣裳微干才可。
山石间不见天日,只有微缝中透进一丝光亮,季心心双手抱膝,将头埋进膝间,脑中浮现坠感和湖水里晃荡密集的嗖嗖声,仿若再现,倏得手臂上小米粒层层叠起。
寒意直达四肢百骸,如坠冰窖,不知怎地就红了眼眶,泛着雾蒙蒙的水汽,一时分不清是由于眼里进水还是要哭似的。
她来大启三年,自以为从未得罪过什么人,不知是谁要痛下惨手,至她于死地,想来连皇后娘娘的懿旨也都是幌子。她来永安不过两月,接触的也只有学子们,与那些学子虽然不算亲厚,但也不至于这般害她,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她不愿相信与她们有关。
一股想法陡然涌上心头,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上次他拂袖而去的场面还记忆犹新,难道是觉得曾经的过往不堪入目妨碍了他吗,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她麻烦。
只是这一次她没死,那是否还有下一次呢?不知何时才能罢休,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季心心只觉如一团乱麻,头都要炸裂开来。
去找他问清楚!
大脑在不断告诉自己,让她去问个明白,即便是死也要死的清楚不是吗?从前种种是她的错,问清后诚恳道歉,躺平任嘲。
暮色降临,山石间唯一的光亮也被吞噬,季心心探出头,发现周围无人便钻了出来。凶案地的湖水恢复一片静谧安详,似乎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月光倒影在粼粼河面上,发出银亮色的光芒,点缀着星星碎碎的点点。
季心心独自走在空无人烟的小路上,两旁沙沙靡靡的树叶声添了几分诡异,她搂了搂双臂快速走出这里。
*
学舍里,林听正在案桌上作画,听到门口作响,发现是舍友回来了,忙的站起身来问道:“你去哪里了?方才大家都在问你。”
学院只是暂定在宫内,宫闱森严,对她们也多有规矩,平时无故不得踏出学院半步,方才选修专业公布,没有季心心喜爱的骑射,大家想嘲讽一番,可却找不到人,因为有心责难,就连自己也带着受累。
更有好事者说看到她出了院门,竟要去举报,只是张夫子不在院内,才作罢。
季心心勉强一笑,自嘲道:“去夜游了一番。”
林听察觉到异样,她的话里软弱无力,与平时大相径庭,平日里的粉颊在此刻有些苍白无色,红唇也淡了几分,衣裙上有些渍迹,头发也是乱糟糟,看上有些狼狈。